和張炬對完一輪圖紙,也差不多到下工的時候了,楊菀之坐在工位上抓心撓肝地焦慮。不管怎么說,這錢本來就不是冬官署管,冬官署該花也得花。
這些基礎設施建成需要很大的財力不說,建成之后維護也需要很大的財力,所以甩開膀子去建反而是最省心的環節。這個道理楊菀之不是不懂。
就如同此次地動,金牛道盡毀,修金牛道的錢都夠綿州挖好幾個水庫了。而這些棧道也好,水庫水道也好,建成之后每年也都要巡查,要修補加固,而且隨著設施的老化,維修費用也會相應上漲。材料、巡查和維修的人力,這些都是官署未來要負擔的開支。可是不修也不行。
這錢不是地官署說想省下來就能省的。
只是楊菀之自喪父之后,一直自力更生。因為當年在維揚縣有住所,也有撫恤金和在營造司的活計,楊菀之從來沒跟人開口要過錢。自從開始做將作大匠以后,開始開口管地官署要錢了,才知道伸手要錢的滋味總是難堪。
先前也是考慮到這個原因,哪怕是再不喜歡柳梓唐和阿姊接觸,辛溫平也還是讓柳梓唐去負責給楊菀之掏錢,無非是將本該壓在楊菀之身上的一些壓力丟給了柳梓唐。橫豎柳梓唐不會為難楊菀之,自己也樂意去做。
但總歸會遇見柳梓唐不在的時候,尤其是柳梓唐被調去雍州之后。楊菀之雖然有后臺,但地官署里也有些有后臺的,自覺后臺不比楊菀之差――辛溫平這個皇太女也總得顧慮朝中某些家族一二,雖然不會面上得罪楊菀之,但還是會陰陽兩句,總歸讓人覺得這錢拿得燙手。楊菀之是個人際上有幾分木訥的人,直到某次和陸虹笙一起去地官署出來后才知道對方那講話怪怪的是在損她,后來也被肅政大夫質疑在明宮造價過高而彈劾過。
當然,無論是辛兆還是辛溫平,出于各自的立場,都不會對在明宮之事發話。辛溫平自然是要維護自己的阿姊,辛兆則是抱著他天子的自信:天下都是老子的,老子蓋個新房子多花點怎么了?在在明宮上彈劾楊菀之這個將作大匠鋪張浪費,其實是在拿她做靶子彈劾圣人呢。但楊菀之也只能替辛兆背了黑鍋。
那在楊菀之看來這件事又有了另一重邏輯:沒道理說在明宮的錢勒著褲腰帶也得擠出來,輪到真的要給綿州的老百姓做營造了,摳摳搜搜地做鐵公雞。雖說皇權至上,但楊菀之是堅定的竇派,管你對面是天皇老子,腰板該彎的時候彎一彎,該硬的時候掰折了都不會認慫的。
她內心已經規劃好了要錢三部曲:先找柳梓唐要,柳梓唐拿不出來就找文府尹要,文府尹也拿不出來,她就直接寫信給平兒。
要說辛溫平這個皇太女做得可比她哥的太子憋屈多了,雪災的時候拿自己的產業貼錢,做書館的時候公主府的私庫又出了一大筆。早些年攢下的家底,如今都在給敗家爹填窟窿。楊菀之這時候要是管辛溫平要錢,辛溫平只能國庫撥一點,從東宮的府庫里貼一點,再問問錢星梵那邊能不能接濟一點。辛溫泰做皇太子時下江南都要帶著全套的家具,儀仗一應都是最好的。辛溫平的東宮里也就章云舟的宮殿看著最闊綽,其余宮舍的家具都還是辛溫泰用剩下的。她覺得晦氣,但一想到要換又是一大筆開支,咬咬牙也忍了。東宮的帶鉤都從金的換成了鍍金的,可以看出這位皇太女的日子過得有多儉省了。
可是也沒辦法,想要接手辛兆的江山,也得接手他留下的爛攤子。辛溫平有時候慶幸自己的爹是皇帝,自己也不是一無是處之人,不然自己就是那市井小說里家道中落只能凄慘度日的人。辛周的國庫再可憐,至少還有祖母留下來的一層薄薄家底兒和幾個靠譜的官。
在工位上做了半個時辰心理建設的楊菀之今日實在是沒心思在冬官署加班了,那個小吏的話讓她一想起錢的事情就如坐針氈。本以為柳梓唐今日會如同往常一樣在冬官署門口等她下班,出了門門口卻沒有人,再探頭一看,地官署的人都走光了。
“不是吧……”楊菀之扒在地官署的門口,做賊一樣使勁把頭往里伸,看了半天,確認柳梓唐真的走了,心里也不知道啥滋味兒。
在綿州的這些日子,官署里的人似乎都默認了她和柳梓唐有什么關系,還總有人打趣兒說柳梓唐是她肚里的蛔蟲。事實也確實如此,每次楊菀之什么都沒說,柳梓唐就已經知道她要做什么了。柳梓唐堅稱不過是因為楊菀之太好懂,什么情緒都在臉上。
楊菀之是不信的,但焚琴說確實如此,不熟悉的人可能不知道楊大人一些奇奇怪怪的表情是什么意思,熟悉的人很輕松就能猜出來。本來是想化解一下楊菀之的尷尬,結果一眾同僚紛紛露出一種“我懂我懂”的表情,弄得楊菀之更加一頭霧水了。
介于前,楊菀之干脆蹲在地官署門口探著頭郁悶了起來:“不會真的猜到我要來要錢,今天就直接溜了吧?”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心里竟然有些失落。她自己也抓不住那種失落從何而來。不再像情竇初開時那樣,似乎只是憑著某種先天的吸引力被吸引,如今更像是某種習慣。就像是日日早起都要去茶樓喝上一杯茶水,某日忽然告訴你這茶今日不賣了那般。有股微妙的怪異之感橫在楊菀之心頭,她蹲在地官署門口努力思索著這一瞬間的失落究竟緣何而來。
直到有什么東西輕輕靠在了她的官帽上,隔著她的幞頭,一股收斂的力量將她的腦袋向下壓了壓。柳梓唐學著楊菀之探頭的模樣微微彎著腰,將下巴輕輕靠在她的烏紗帽上,開口問道:“啊,是在看我的桌子嗎?”
楊菀之不知道為什么,有種干壞事忽然被抓包的感覺,耳朵一下子就紅了。還沒開口,就聽柳梓唐問道:“你看我桌上的富貴竹養得好不好?之前在大興的時候我桌上的那盆不知道被哪個憋壞的拿開水澆死了。”
柳梓唐平日里不是個話多的,只是楊菀之在工作之外的時間實在是話少,倒是慢慢讓他在楊菀之面前變得很愛講些有的沒得。
剛幫楊菀之收拾完圖紙的焚琴一出門就看見對面這兩人用一種奇怪的姿勢疊在一起往地官署里看,于是楊菀之的臉旁邊又伸出來一張臉:“大人,柳大人,你倆在看什么呢?”
“柳梓唐在讓我看他的富貴竹。”楊菀之如實回答。
焚琴:“……”
你倆,二十幾歲了,都是一州長史了,在這里疊疊樂看富貴竹,不覺得幼稚嗎!
算了,算了。
焚琴的介入讓楊菀之和柳梓唐都站了起來,各自理了理官服。楊菀之不知道怎么開口說錢的事,略有些生硬地開口道:“所以你養這個富貴竹是想要發財嗎?”
“那當然。”柳梓唐打趣道,“子曰:君子愛財,取之。所以我養富貴竹有何不妥?”
“?”楊菀之歪了歪頭,“這句話后面還有半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