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濕像一層看不見的皮,從肩頭裹到腳背;河風帶著腥甜與腐葉味貼臉而來,吹不走悶熱,倒像手心搓開的汗又抹回皮膚里。擋在路中央的幾名泰諾人不但不讓,反而越湊越近――“嘰里咕嚕”的聲浪像河灣碎波,句尾都頂著一星尖泡,越說越急。石斧在他們掌間晃來晃去,像集市里急著成交的商販把秤砣往你眼前一掄。貪婪的目光在比達班和她的族人身上來回扒拉:誰年輕、誰結實、誰虛怯,眼神一一掃過,像挑牲口。腰間串著的銅塊隨著步伐碰撞,“叮叮當當”為欲念打著拍子。那只土豆筐被人推到最前,木架“咯吱”一響,在泥地里拖出一條濕亮的劃痕――張著嘴的陷阱,不不語,卻把餌擺得明明白白。
塔胡瓦后退半步,額角汗珠沿著顴骨滾下。她強作鎮定,用卡霍基亞舊語試圖壓住局面,嗓音仍難免發緊。比達班側身護住身后的少年,指節悄悄扣住腰間骨刀;她的呼吸拉直成一根弓弦。濕地邊的葦葉“沙沙”相磨,幾只紅翅黑鸝驚起又落,像被空氣里漸濃的焦味兒嚇得不敢久停。
“你們這群跟蚊子一樣嗡嗡的家伙,閃開!怎么,還想動手?”格雷蒂爾終于忍不住。熱浪把他的耐心烤得噼里啪啦作響。他一步跨出,肩頭一擰,那條粗壯的手臂如推門的橫梁,將擋在面前的一個泰諾人狠狠一擋一推。那人猝不及防,連退帶蹬,腳下一錯,右腳“噗”的一聲陷進路邊泥坑――淺褐的泥水當胸炸開,濺得他滿腿滿臉。怒意像潮紅刷地爬上他的顴骨與耳廓,眼白里瞬間爬滿了紅絲。氣氛隨之“嗒”地一緊,像濕弦被人拽到了最末一分。
這一把,就像把火星抖進干草垛――“嘭”的一聲,炸出一窩火。泰諾人們如被驚起的蜂群,幾乎同時從喉間迸出低吼,粗糲短促,鼻腔里帶風的怒氣。石斧與木矛在晨光下劈出冷硬的弧,斧刃上結著鹽霜與魚油,泛著一層黏膩的亮。船頭、路邊的同伙也蜂擁而至,前后湊成十來個,肩背肌肉起伏,像被拉滿的纜索;赭紅與黑顏在汗水里暈開,脊背的紋路像潮推出的新月,臉頰上五指涂抹成一根根豎起的黑羽。幾個泰諾人一頭撞向李漓的隊伍的前沿。第一斧重砸在諾斯圓盾上,木心低沉一聲“咚”,像敲悶鼓――鼓皮當場被斧鋒啃出一道白印;第二斧緊跟而下,“咚―咚”,節拍急促而野。木矛順著盾緣的縫隙探刺,矛尖割開的風聲如一口突來的涼氣貼面掠過;一名泰諾人借勢下蹲上挑,矛尾“啪”地磕在同伴手腕上,角度一折,槍路陡然刁鉆,顯見是久經操練的默契。泥地被腳步攪成稠漿,泥點與汗水飛濺,落進頸窩、耳根,燙得像被火星烙了一下。
“找死!”格雷蒂爾大笑,戰斧掄起,陽光在斧口上一閃冷電――第一斧便劈上一個泰諾人的石斧,“咔嚓”爆響,石刃當場斷作兩截,碎屑如雨四散。那人還來不及眨眼,格雷蒂爾的圓盾已如鐵錘迎面砸下,盾臍撞在他胸骨,悶聲一響,身影倒飛,栽進路邊的泥窩,腥紅自唇角噴出,抽了兩下便再無動靜。比達班與她的奧吉布瓦人亦不示弱,她短矛一抖,像毒蛇吐信,直鉆入一個撲來的肩窩;鮮血噴在她前襟,她冷哼,腕上再擰,矛尖順勢一挑,那人跪倒,眼神驟縮成一粒戰栗的針尖。
塔胡瓦再度高聲喝止,然而嗓音被斧影與吼聲撕成碎條:“住手――聽我――”她的話像被亂矛挑碎的蒲草,尚未來得及落地,便被新一陣“咚咚咚”的撞擊吞沒。河面反光抖進戰圈,一道白亮掠過每一張面孔,所有人的眼睛都隨之一閃――下一瞬,熱浪像無形的烈焰把空氣烤得發顫:塵土、汗酸、河腥與木汁一股腦兒擠滿鼻腔,喉頭陡然升起一股嗆人的辣熱,局勢也在這一下子,向一邊猛然傾斜。
在鐵器面前,這幾名泰諾人的力氣再大,也只是被推上刀口的肉。石斧與木矛一沾鐵鋒便像枯枝折斷――“咔嚓”“碎嚙”接二連三;鐵光在晨曦里跳,細而狠,像把人群劈出一道道缺口的閃電。第一記對撞,石斧刃口當場崩缺,碎屑灑在盾面“叮叮”作響;第二記,木矛被長劍削去半截,斷口纖維外翻,刺鼻的木汁味與血腥一并灌入喉腔。
一個身形高大的泰諾人熊抱上來,雙臂如繩勒住格雷蒂爾的肩背,胸膛起伏如鼓。下一息,格雷蒂爾戰斧自下而上,貼肋直探入腹――“噗”的一聲粘滯,男人的眼白陡然放大,嘴角涌出涎與血,指節死掐在盾緣,指甲在木面上刮出幾道白痕;他踉蹌退了兩步,膝頭一軟,整個人連同那只未松開的手一起塌進泥水。
另一頭,一名泰諾人橫斧砸向蓓赫納茲的頸側。蓓赫納茲手腕一翻,彎刀半月般挑起,背脊微弓、腳尖一錯,“當”的一聲把斧勢磕偏;未等對手回神,刀鋒已自腋下外抹――一線冷光,隨之“撲”地炸開血花。那泰諾人驚叫未出喉,整條手臂仿佛被從肩窩扯落,帶著溫熱的血霧滾在泥地,擦過一個土豆,給它染了一層鮮紅。他踉蹌倒退,撞翻身后同伴,兩人糾纏成一團,只剩破碎的喘息。
鐵器的鏗鏘像催命的鼓點――“鏘!”“鐺!”――每一次接觸都清脆短促;與之交織的,是石器崩裂的“咔崩”、骨頭碎裂的“咯吱”,以及刀鋒劃開皮肉的濕響。血腥像一條看不見的蛇,在熱浪里游走纏喉。泥土迅速被染暗,足印里積著稠紅,順著路肩蜿蜒成細細的流,靜靜淌向泥坑,把擱在一旁的土豆筐一點點浸透――筐篾喝飽血水,發出微弱的“吱呀”。
短短數合,局勢傾塌:有人被鐵鉚釘從頭皮劃開,血順發髻披落;有人胸骨被盾背撞碎,跪倒時嘴里吐出一齒白沫;更多的人驚惶到這才后知后覺――他們的斧與矛像在敲一座鐵山,回震把自己擊散。地上橫七豎八:折斷的矛桿、砍翻的石斧、敞開的創口與認不出主人的肢體交疊成一幅亂畫。塵土冒著熱氣,血水沿地勢匯成幾條細紅的線,流進泥坑,濺起暗褐的漣漪。
剩下的泰諾人心膽俱裂。有人先把矛一擲,轉身就跑;更多人在一聲“快逃!”里四散,跌跌撞撞闖進蘆葦,惹得葦葉“o@”抖動。岸邊獨木舟來不及解纜,孤零零漂在回水里,像被遺落的影子,隨漣漪輕輕拍岸。
“該死的人販子,都去死吧。”赫利低喝,余波這才緩下。熱浪逼得眾人臉上汗光粘亮,汗珠沿著太陽穴、下頜、鎖骨一路爬,與血跡混成又咸又腥的印子。有人長吐濁氣,有人還在發抖,手指不聽使喚地摳著刀柄;一線拉滿的緊張松弛下來,險后生還的輕狂也悄悄爬上幾張臉。
格雷蒂爾把斧子在倒下的泰諾人皮裙上隨手一抹,喘著笑罵:“看見沒?蠻力有個屁用!鐵器之下,他們全是待宰的小羊羔。”他舉斧背敲了敲圓盾包鐵,清脆一響,像給這場殺戮畫下句點。
李漓卻皺緊了眉。熱風一卷,血腥與河腥一并灌來,胸口起伏間生出一絲鈍沉――像有人從背后按了一掌。塔胡瓦立在側后,羽飾被晨風撥動,眼底的光一明一滅。她垂眼掃過滿地狼藉,喉結輕輕滑動――這群“外來者”不只是奧吉布瓦人的客人;他們手里的鐵,和拔刀不眨眼的果決,像從另一重世界投下的冷影。
這時,動靜引來的援軍成片涌至:易洛魁人與德納人自林線鉆出,奧吉布瓦獵手沿土路疾奔;托戈拉率天方教武裝如潮壓上,鐵刀在日光下泛白,弓弦嗡鳴壓著熱風。腳步揚起的塵浪把土路拍得“撲撲”作響,像一群聞血的狼拉開弧形包抄。凱阿瑟的火矢已搭在弦上,指尖捏羽穩如釘;比達班握短矛,鷹一般的眼在現場的斷縫里逐寸搜尋伏擊;特約娜謝把飛刀在指間一撥,薄刃翻光如欲出鞘的冷葉。等他們沖到路口,卻被滿地殘亂與遠處逃竄的背影怔住了半瞬――驚愕、興奮與熱血三股風撞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