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漓就這樣稀里糊涂地和比達班“結婚”了。這一夜的帳篷內,一切都仿佛浸沒在一場朦朧的夢境里――火光搖曳,銅飾閃爍,比達班的目光深邃如湖,靜靜注視著他。兩人對坐良久,語不通,只靠眼神和指尖的觸碰交流,仿佛整個世界都退隱,只剩下呼吸與心跳的回音。李漓一開始還在用手勢解釋、試圖推拒這突如其來的親密,但比達班的從容與帳篷外那低回的祈禱吟唱聲,卻漸漸剝去他的防備。
夜深時,他們并肩躺在獸皮毯上。銅香與甜草的氣息在帳篷中彌漫,肌膚貼著肌膚,溫熱中透著一種原始而無的聯結。他在迷糊中幾次睜眼,又幾次沉入夢中,心中仿佛始終縈繞著一個問題:這是宿命,還是誤會?
天色微亮,晨霧尚未散盡。李漓揉著眼睛醒來,只覺腰酸背痛,仿佛昨夜夢里走了三千里路。他轉頭一看――比達班半倚在獸皮上,長發散亂,像是夜色未褪的殘影;臉上的紅黑彩紋已在晨光中淡去,只剩幾分少女的寧靜與柔和。
李漓喉嚨發干,喃喃道:“這……這到底算什么?昨晚那一出,不會真的就是……”
比達班只是淺淺一笑,輕聲不語。她拿起一件綴滿銅珠的鹿皮袍,俯身替他披上。動作柔緩卻帶著一股不容拒絕的篤定,仿佛在無聲宣告:你,已經是我們的一分子了。
李漓正欲再問,帳篷簾子卻忽地被掀開,外面立刻涌來一排張滿皺紋的笑臉。長老們早已等候在外,像是在守著一場祖靈啟示后的新生。他們舉著煙斗,口中吟唱著祝福的古調,一名老者鄭重其事地將一根嵌有羽毛與銅片的骨杖塞進他手中――那是老首領的遺物,象征部族最高權威的傳承。
凱阿瑟站在一旁,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靜,輕描淡寫地說道:
“你現在是比達班的丈夫,也是這個部落的新酋長。他們認為你是老首領托付之人,是祖靈顯兆的應許者,你擊退敵人,還帶來了鐵器,在危難之際拯救了族人……在他們看來,這是命定的福音。”
“酋……酋長?!”李漓頓時瞪大眼睛,嗓音都變了調,“開什么玩笑?我連他們的語都不會說!”
“首領不需要會說本地話,我可以給你做翻譯!”凱阿瑟眨了眨眼,“他們只要你能站在那里,別逃跑就行。”
這時,帳篷外傳來一陣調笑的女聲。
“喲,恭喜你啊――”蓓赫納茲倚在門口的木樁上,雙手抱胸,笑得別有意味,“震旦皇帝的后裔,沙陀人的族長,安托利亞的攝政大人、雅法總督、托爾托薩的守護者、小基捷日的守護者、塞爾柱郡主的駙馬,現在又多了個頭銜:新世界某角落的酋長老爺。”蓓赫納茲故意頓了頓,眼神一挑,似笑非笑:“真沒想到,你竟然打算安家落戶,生根發芽。”
李漓尚未回話,孩子們已經哄笑著沖過來,將藍莓、花瓣和彩葉撒向他,口中唱著“祖靈的婿”。婦女們端來熱騰騰的野米粥與熏魚,一邊遞上食物一邊用手指點著他竊竊私語,滿眼都是祝福與期待。長老們繼續圍著他,拍肩、點頭、咧嘴笑――那熱情幾乎能將人淹沒。
李漓機械地微笑、點頭、握手,笑容僵硬得快要裂開,心中卻直打鼓:“酋長?這……大概只是個禮儀稱號吧?只是種部落風俗……對吧?一定是……吧?”
清晨的陽光灑在吉奇加米湖上,如一層金色的薄紗,籠罩著廣袤的湖面。湖水清澈而寧靜,波瀾不興,僅有輕柔的漣漪從岸邊擴散開來,反射著初升的太陽光芒,仿佛大地之靈在蘇醒。霧氣尚未完全散去,在湖濱的高地上縈繞,混雜著潮濕的泥土味、松脂的清香和淡淡的銅銹氣息。納加吉瓦納昂部落的人們紛紛走出他們的威格瓦姆帳篷――這些帳篷用柔韌的樺樹皮搭建而成,拱形屋頂如倒扣的獨木舟,邊緣以獸筋和樹枝固定,煙囪孔中仍殘留著昨夜的余燼。空氣中彌漫著昨晚婚禮盛宴的余香:烤鹿肉的焦香、野米粥的甜膩,以及楓糖酒的淡淡酒氣,但很快就被晨風吹散,取而代之的是部落日常勞作的節奏。
奧吉布瓦人的生產生活深受季節和自然的影響。這是一個以狩獵-采集為主的半游獵社會,他們的氏族系統將人們分為鶴氏族、熊氏族、魚氏族等,每個氏族負責不同的職責:鶴氏族往往領導外交與和平事務,熊氏族守護醫藥與狩獵知識,魚氏族則精于捕魚與水上航行。深秋時節,正是他們為嚴冬做準備的關鍵期,整個部落如一個高效的有機體,圍繞湖泊、森林和河流展開勞作。陽光漸強,人們的腳步在落葉鋪就的地面上沙沙作響,孩子們光著腳丫奔跑,撿拾散落的銅片或貝殼,幻想著那是祖靈的贈禮。婦女們率先行動,她們披著鹿皮袍,頭發以銅針或獸骨梳成整齊的辮子,臉上繪著象征氏族的簡單圖騰――螺旋線代表生命循環,黑紅條紋象征力量與血緣。
湖邊是最熱鬧的地方。男人們已將獨木舟推入淺灣,這些舟身用樺樹皮和松脂密封,舟體輕盈卻堅韌,能在吉奇加米湖的廣闊水域上自由航行。他們手持魚叉和獸筋編織的漁網,涉水而行,陽光灑在湖面上,映照出水下銀魚的閃爍身影。捕魚是奧吉布瓦人日常生產的重心:在11世紀,他們使用骨制魚鉤,輔以銅尖魚叉,瞄準湖中的白魚、鱒魚和鱘魚。一名鶴氏族的獵手站在舟首,低聲吟唱祈求湖靈的歌謠:“吉奇加米,賜予我們你的豐饒,讓魚群如落葉般聚集。”隨著他的魚叉猛地刺入水面,一條肥美的白魚被叉起,鱗片在陽光下如銅片般閃耀。旁邊的年輕人則撒開漁網,網眼由獸筋和植物纖維編成,網中很快便掙扎著幾尾魚,他們迅速用石刀剖開魚腹,取出內臟,準備帶回岸邊熏制――熏魚是過冬的重要食物,能保存數月。
不遠處,森林邊緣的婦女們忙碌著采集和加工。深秋是收獲野米的季節,這種湖濱生長的水生谷物是奧吉布瓦人飲食的核心,被視為祖靈的恩賜。她們乘坐小型獨木舟,劃向淺灣的野米田,用木棍輕輕敲打稻稈,讓成熟的谷粒落入舟中,避免損壞植株以確保來年的豐收。岸上,一群熊氏族的婦女圍坐火堆,用石杵搗碎野米,動作節奏而有力,口中低唱古老的歌謠贊美大地母親:“米粒如星星,落入我們的籃中,養育我們的孩子。”她們還將野米與藍莓干混合,制成便攜的食物餅,或煮成粥,分發給勞作中的族人。另一邊,幾名婦女用石刀刮削鹿皮,準備制作冬衣:鹿皮被浸泡在湖水中軟化,然后拉緊晾干,縫合時用獸筋線和骨針,邊緣綴上銅珠或貝殼,既實用又象征庇佑。
狩獵小隊也已出發,深入楓林和針葉林的幽深腹地。男人們身披獸皮綁腿,手持骨矛和石斧,臉上繪著戰斗圖騰――黑線如蟒蛇纏繞,象征祖靈的守護。他們追蹤鹿群的足跡,鹿是重要的肉食來源,在11世紀的奧吉布瓦社會,狩獵不僅是獲取食物,還是一種精神儀式:獵手們會祈禱鹿靈的寬恕,承諾不浪費任何部分。骨頭制成工具,皮毛做衣,肉則分割后帶回部落熏烤或煮湯。偶爾,他們會設置陷阱捕兔或小獸,使用獸筋繩和枝條編成的網兜,效率雖不如鐵器,但憑借對森林的熟悉,常有豐收。
在部落中央的高地上,長老們監督著銅的加工。這片大陸的銅礦脈豐富,奧吉布瓦人是早期的銅匠,他們從湖濱礦脈采集原銅,用石錘敲打成薄片或工具――魚鉤、針、飾物。銅被視為神圣的金屬,象征力量與好運,一名魚氏族的長老蹲在火堆旁,用木棍攪拌熔化的銅液,澆鑄成護身符,分發給新婚的夫婦或年輕的獵手。孩子們圍觀學習,偶爾幫忙撿拾散落的銅屑,幻想著自己未來能成為偉大的銅匠。
整個部落的生產場景如一幅活生生的畫卷:陽光下,湖水拍岸,舟影點點;林間,腳步沙沙,歌聲回蕩;火堆旁,煙霧繚繞,香氣四溢。這不是單純的勞作,而是與自然的和諧共舞――每一次捕魚、采集、狩獵,都伴隨著對祖靈的敬畏與感恩。在這個時代,奧吉布瓦人尚未完全轉向定居農業,雖有些氏族開始嘗試種植玉米和南瓜,他們的生活流動而適應,準備迎接漫長的冬天。李漓站在高地上,看著這一切,稀里糊涂地握著骨杖,心想:“我這酋長,當得可真莫名其妙……但這湖,這些人,似乎也不壞。”比達班走來,遞給他一碗野米粥,眼神中已多了一絲妻子的溫柔,他尷尬地笑了笑,接過碗,融入這古老而生機勃勃的晨光中。
李漓的思緒飄向了種植。他回想凱阿瑟之前的話:在東南方,易洛魁人是這片大陸上最早的農耕高手之一。他們不只是獵手和戰士,還掌握著一種巧妙的種植技藝――被稱為“三姐妹”的作物組合:玉米、南瓜和豆子。易洛魁人的農業生產技術,能讓他們的土地產出豐富的食物,幫助易洛魁人維持大型村落和氏族社會。相比之下,奧吉布瓦人更多依賴狩獵、捕魚和采集野米,他們的農業尚處于萌芽階段,僅在某些氏族中零星嘗試種植玉米或南瓜。但李漓心想,如果能從易洛魁人那里學來這門技藝,或許能讓納加吉瓦納昂部落在湖濱高地開辟田地,緩解冬日的食物短缺,甚至擴張勢力。
這個念頭讓他猛然想起那些被俘的易洛魁人――那場林間戰斗后,十余名投降者被綁縛帶回部落,作為戰利品和潛在的勞動力。他轉頭看向凱阿瑟,她正靠在獨木舟邊,閑散地磨著一把鐵箭頭。“凱阿瑟,問問比達班,那些易洛魁人在哪里關著?”李漓低聲說,語氣中帶著一絲急切。凱阿瑟挑了挑眉,嘴角浮起一絲玩味的笑意:“酋長大人,你這是要審俘虜了?行,我幫你問。”她走近比達班,用混合著德納語和奧吉布瓦語的生澀口音交流了幾句。比達班點點頭,眼神如湖水般平靜,卻帶著一絲警惕。比達班示意李漓跟上,兩人一同向部落邊緣走去,身后是凱阿瑟好奇的腳步聲。蓓赫納茲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李漓跟著比達班穿過林間小徑,繞過幾座威格瓦姆帳篷,來到一片隱秘的低洼地。這里遠離湖岸高地,被倒伏的朽木與灌木圍成天然屏障,空氣潮濕,混雜著腐葉的酸味、野獸糞便的臭氣,還有一絲血腥與腐肉的霉腐,令人皺眉。
眼前是一個粗糙的圍欄――用樹枝和獸筋編成,圍出一個不規則的圓圈,高及肩膀,勉強可容二十余人。這不像囚籠,更像畜欄。欄內除了一頭受傷的野牛,便是十二名易洛魁戰俘,其中就包括那名倔強的女首領。她們的腳踝被獸筋串縛,緊勒皮肉,勒痕已見紅腫,有的地方干裂流血。他們大多席地而坐,神情警覺而疲憊,身上仍穿著獸皮和綁腿,臉上的戰彩早被汗水、塵土和淚痕沖刷殆盡,只留下斑駁的痕跡,如同風雨后剝落的涂鴉。
女首領跪坐中央,腰脊挺直,仿佛失去了骨杖也未失去尊嚴。她那雙冷厲的眼睛在不動聲色地審視周圍,仿佛隨時準備伺機而動。角落里,一名年輕女子蜷成一團,懷中緊抱著破舊的藥囊,低聲哼唱祈禱,聲音顫抖如風中殘燭。圍欄外,幾名奧吉布瓦守衛懶散地靠在樹干上,骨矛倚肩,時不時朝里面扔些粗劣食物:風干魚塊、發硬的野米餅、幾撮藍莓干,甚至帶著半開玩笑的冷笑。他們把這些俘虜當成牲口、紀念品、或是某種帶血的“供奉”。
李漓默默站在圍欄外,鼻端是泥土、腐葉與糞便混合而成的沉重氣息,仿佛每一次呼吸都要穿越一層潮濕的、令人作嘔的膜。他目光緩緩掠過那片被踐踏得稀爛的泥地,心底泛起一股說不清的郁結。
是的,他來自那個講文明、講人道的世界;可此刻,這片真實得幾乎殘酷的土地,把那些來自書本和課堂的理想揉碎、浸透、混進了排泄物與哀怨中,讓“人道”也仿佛裹上了污泥,難辨其形。
“這里……太臭了!”蓓赫納茲皺著鼻子,后退幾步,連連揮手,“我在遠處等你!”說罷轉身就跑開,留下一串快步踩在泥上的聲響。
李漓望著蓓赫納茲離開的背影,默然片刻,低聲問凱阿瑟道:“這就是……他們的戰俘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