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攢沒有接觸過郁孟平圈子里的老一輩。他們不像周攢的爺爺奶奶,??一輩子都在鄉下務農。
也許往上數兩輩,四五十年代的時候,他們就出國留過洋。
周攢不知道該如何與郁奶奶相處。
但事實上,??郁奶奶比周攢想象中的還要和藹可親,平易近人。
因為她以前是f大的俄語老教授,??和周攢有許多共同的話題,??她們討論文學,戲劇,語學,??和翻譯。
特別是討論文學和翻譯,??發表看法的時候就是每個人的思想和思維的碰撞,像是剝開自己的心房,??請別人進來參觀。
周攢和郁奶奶在許多看法上是一致的,??她已經很久沒有在自己的興趣愛好上這樣酣暢淋漓過。
除了這些,??郁奶奶還會給周攢做一些簡單的京式小點心和炸醬面。
特別是那碗炸醬面,??醬香濃郁,??就連周攢這樣小胃口的吃得停不下來。
有時候郁孟平從外面吃了飯應酬回來,??趕上時候了,??也要吃上一小碗,??說這可是老太太的絕活兒。
往往這時候,郁孟平會打趣說奶奶偏心,??他這個做孫子的也有好多年沒吃到她的手藝。
郁奶奶放下手中的俄文書,笑著罵他:“人周攢可比你孝順多了,??天天陪我聊天解悶,??我當然是做給她吃。”
周攢溫溫笑著看著一切,??好像老爺子的離世,??并沒有給郁奶奶帶來多大的傷懷。
除了偶爾有時候,??郁奶奶會到一樓的另一間起居室,待上許久。
周攢無意間開門進去過,那是一間并不大的主臥室,房間里的布置還是七八年前的舊款式,老太太站在一面香案前,青煙裊裊,無聲仰頭望著墻上的黑白相片。
那相片中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任誰看了都知道是錦衣玉食堆積出來的,眉眼間有些像老太太。
周攢知道,那是郁靖縈,死在八年前。
雨葉吟蟬,明亮的陽光從外頭高大的喬木樹上爬下來,一滴晶瑩的淚從老太太的眼角滑落。
這個時候,老太太也只是位普通的母親。
除了不得已的上課時間,周攢幾乎把這兒當家了。他們沒再去過麗思卡爾頓酒店。
而除了最開始的時候,郁孟平休息了兩天,之后他就繼續西裝革履,早出晚歸地投入戰斗中。
往往深夜回來的時候滿身酒氣。
郁孟平這時候會耍無賴,好像沒有骨頭似的賴在周攢身上:“老太太呢?”
這么大一高個,周攢招架不住,卻還是盡力支撐著,慢慢移到屋里,淡淡說:“早睡了,你動作輕點,別把她吵醒。”
郁孟平眼睛微微有些紅血絲,眼睛濕潤潤地看著周攢,不說話。
盯著久了就親她嘴角,鼻尖,一邊親一邊無恥地問:“我喝了點酒,你應該不會嫌棄我吧?”
周攢這時候是不能說嫌棄的,一旦說了,郁孟平在床上的時候總不讓她好過,周攢第一回??的時候就領教過。
而她總是還要顧及老太太,那回忍得她快要半死,結束后像是從水里撈出來。
于是周攢學乖了,摸摸他的背:“不嫌棄,怎么會嫌棄呢,我最喜歡你不過。”
情話簡直是一套一套的來。
偏偏郁孟平很吃這一套。
每次周攢說完,他都要暢快一些。
郁孟平記得他以前遇到煩心事總要吃冰塊,可現在不需要了。他擁有了更好的止疼片,靈丹妙藥。
今晚回來得晚,郁孟平洗完澡就睡下了。而周攢白天沒有課,陪著老太太看了會兒書,午休了一會兒,到現在依然沒有一點睡意。
六月初的時候,京城連下了幾場大雨,這種時候還不需要開空調,靜園的綠化面積很大,靠著西山,二樓陽臺的窗戶大開,涼涼習風吹來,白色的紗窗也鼓動。
銀色的月光落在那枚玉蘭戒指上。
周攢沒有深究過郁孟平為什么把她帶到靜園來。
這是他的核心位子,最靠近他心里的地方。
周攢側著身子,目光在郁孟平那張精致的臉上流淌。
她當初就是被這張臉給蠱惑了,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了以前她從未想到的事情。
在此之前,周攢一直覺得她和郁孟平的感情像是建在空中樓閣之上,雖然看著是拓了金的,但有一天會塌樓。
周攢總有這樣的預感。
可現在,她在靜園里陪著郁孟平度過艱難時刻,經歷傷心難過,這點點滴滴如同嫩芽,慢慢成長,生成支撐樓閣的十圍之木。
靜園里的日子讓周攢踏實,安心。
她端詳著郁孟平的睡顏,不禁笑了笑,在他唇邊落下一記吻。
第二天,郁孟平回來的早。
不知發生什么事了,沉著臉,讓周攢待在老太太房里,看著她,別讓她出來。
屋外開進來一輛車,周攢在屋子里就聽見了。
很快前前后后進來兩個人,他們直直進了書房,書房的門沒有合上,斷斷續續傳進來一些聲音。
老太太剛午休結束,從床上下來,忙問:“周攢,家里來客人了?”
周攢點點頭,“也不知道來的誰,沒看見。”
老太太披上外套,從起居室走出來,往房間門走,周攢還記得郁孟平的吩咐。
還沒想好借口怎么不讓老太太出去,就見老太太的手從門把上滑落,轉過來,看了周攢一眼,諱莫如深地說,“哦,是阿平他大哥和他爸爸。”
周攢哦了一聲,心有戚戚焉。
老太太像是知道這兩位來的目的,慢慢走到周攢身邊,坐在沙發上。
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氣氛劍拔弩張,聲音越來越響。
有個中年男人的聲音中氣十足:“阿平,你姑姑去世這么久你應該早點放下,而且你爺爺現在也走了,他也是對你姑姑有愧疚,所以才想拿一部分你姑姑的骨灰合葬,你不能一直執拗下去,不顧大家的情面。”
“當初,你爺爺生前還想再看一眼你奶奶,你也沒讓他見著,這是不孝!”
卻聽到郁孟平一聲冷笑:“老爺子最后幾個月都是我在照顧,要說不孝順,也輪不到我,別給我戴高帽。”
“而且,是老太太自己不愿意見,我聽老太太的。當初我姑姑去世前也沒原諒老爺子,想來是不愿意合葬的,我這怎么不算孝順?”
“你”郁靖北一下子被這個不孝子氣得噎住,半天說不上話。
他哼道:“之前的事我不和你計較,老爺子停靈兩個月,快下葬了,你總得讓老太太走一回,不然到時候別的人來了,你讓他們怎么想老爺子?不像話嘛!”
郁孟平自始至終那張臉都是不屑冷傲的,他哪里不知道他父親在考量什么。
“死都死了,還在意這些生前事做什么?難道沒有活人重要?爸,你為什么要逼著奶奶做她不愿意的事情,特別是江武面前,你怎么敢啊!”
“郁孟平!看你說的什么話。”郁明輝一聲喝止弟弟。
郁孟平忽然頓住,一抬頭,看到坐在他對面的父親面色鐵青,滿頭白發。
這些話全都漏進旁邊的房間,一字不差,周攢聽得心驚膽戰,雙手絞在一起,直冒汗。
老太太臉色灰敗,含著羞愧的笑意淡淡說:“不好意思,周攢,都說家丑不可外揚,讓你聽到這些。”
周攢想努力牽起唇角,緩和氣氛,卻發現自己的臉發僵,什么表情也做不了。
老太太長嘆一口氣,“我要是去了,這讓我百年之后怎么面對我女兒啊!”
可要是不去,老爺子在外人中的形象一定有所暗淡,讓人猜疑,他究竟是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自己的發妻才不去下葬現場。
“當初要不是他逼著阿縈嫁給江武,哪里會有后面這么多事兒,到后來離婚也離不了,活活被逼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