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上次你畫的那幾套花樣子染好了。”
謝蟬喜道:“快拿進來。”
不一會兒,丫鬟告訴周氏:“九娘和六爺一起去鋪子了。”
周氏無奈地嘆一聲:“遲早鬧出事!”
謝蟬和謝六爺到了鋪子,把染好的絹布分好,做上記號。
門外人影晃動,還沒開張,各府下人已經守在門口,等著取貨。
訂好的絹布送出去,謝六爺和謝蟬對坐著,打開賬本算賬。
父女倆噼里啪啦打了一會兒算珠,都笑瞇瞇的。
掌柜跑上來,道:“六爺,郭管事剛才來了。”
郭管事是二夫人的陪嫁仆人。
謝六爺眉頭皺起:“他來做什么?”
“郭管事在店里轉了轉,問伙計生意怎么樣,每天出多少布,潘家幾家人來取布,郭管事和他們說了好一陣的話。”
謝六爺臉上的笑意一點一點褪去。
謝蟬倒一碗熱茶遞給他:“阿爹……”
謝六爺捧著滾燙的茶碗,心口還是發涼,嘆口氣。
這晚,老夫人叫謝六爺過去,道:“老六,這幾年布鋪你照管得很好,我和老大、老二商量,明年渡頭那家貨棧交給你管,你看怎么樣?”
謝六爺早就猜到會這樣,但是母親這么快開口,他還是壓抑不住憤怒,冷冷地問:“那布鋪呢?”
老夫人指著案上一摞契書、賬冊,道:“三娘要出閣了,她要嫁的是呂家,呂家世代為官,咱們家高攀呂家,三娘的嫁妝不能薄了,免得呂家輕看我們家,我打算把這幾家布鋪給三娘做嫁妝。”
謝六爺抬起頭:“我是給團團預備的!二哥有女兒,我沒有嗎?!”
老夫人臉色沉下來:“三娘就要出閣了,九娘還沒定親呢!三娘嫁得好,九娘也能水漲船高找個好人家,我心里有數,都是我的孫女,我難道還能偏了誰?”
“您愛給誰給誰吧!又何必來問兒子!從小到大,什么好東西都是二哥的,二哥是母親的心頭肉,二哥的女兒也是母親的心肝,我沒用,連給女兒的鋪子都保不住,我還爭什么?!”
謝六爺憤憤地道,拂袖而去。
老夫人氣得倒仰,拄著拐杖站起身:“你說我偏心?!你二哥辛苦讀書,當上縣學學官,給家里爭光,你二嫂這么多年操持中饋,孝敬老的,照顧小的,一年到頭沒有閑工夫,三娘要嫁去知州家,以后我們家有了官宦親家,我不給他們做臉,那才是糊涂!幾家鋪子罷了,你做叔叔的,和你侄女置氣?”
謝六爺早就走遠了。
二夫人見母子倆鬧成這樣,進屋去看,老夫人捂著心口不住地嚷疼,二夫人唬了一跳,一疊聲叫人趕緊去請大夫。
老夫人病倒在床。
謝大爺和謝二爺找到謝六爺,拉著他去給老夫人賠罪。
老夫人背對著兒子,不肯轉頭看他。
謝六爺跪下磕頭:“娘,兒子錯了,娘,您別氣壞了身子。”
當天,謝六爺把所有賬冊、鑰匙都交了出去。
郭管事檢查了一遍,訕笑著問:“六爺,大師傅徒弟畫的新鮮花樣子的粉本都在這里嗎?”
謝六爺冷笑著指了指一口大
匣子。
郭管事打開匣子,里面是厚厚幾摞粉本,是謝蟬這一年為顧客畫的花樣子。
“六爺辛苦。”
謝六爺沒理他,轉身走了。
郭管事捧著賬冊回府向老夫人和二夫人復命,道:“六爺把鑰匙都交了,各處賬本已經對過,沒有差錯,鋪子里的掌柜伙計都是原來的人,就是大師傅的徒弟回鄉去了,一時找不到。”
“再派人去找,找到了告訴他,我們可以加工錢。”二夫人翻看賬本,嘖嘖稱嘆,“找不到也沒什么,大師傅還在,這些花樣子都很別致,用上幾年都行。”
謝蟬捧著一碗熱騰騰的面進屋。
謝六爺整整一天什么都沒吃。
“阿爹,吃點東西吧。”
謝六爺躺在榻上,背對著門口,一動不動。
謝蟬走過去,放下碗,“阿爹,阿娘親自去灶房,煮了面,炸了你最愛吃的酥骨魚,你起來吃點吧,泡了湯,再不吃就都不酥了。”
她拿起筷子夾了一只酥骨魚,伸到謝六爺鼻子底下。
謝六爺慪笑了,接過筷子,坐起身吃面。
“團團,爹爹沒用。”他吃一口面,抬眼看謝蟬,胡子拉碴,神情萎靡,“爹爹沒保住鋪子。”
宗族便是如此,家族財產由家主說了算,各房只是代管,不是私產。
“阿爹疼我,阿爹是世上最好的爹爹。”謝蟬搖搖頭,剝一顆蒜放進謝六爺面碗里,“阿爹,我不要鋪子,我的工錢都攢下來了,以后我們自己買!”
謝六爺看著女兒,沉默許久,抬手摸摸女兒腦袋。
“好,我家團團真有志氣!”
很快,幾家布鋪記在了謝麗華的嫁妝單子上。
作為對六房的彌補,老夫人把江邊的幾百畝地和一家繡坊分給謝蟬,“我早就看好了這一片地,是上等的良田,還有那間繡坊,都是打算給九娘的,說我偏心,我還不是在為家里做長遠打算?”
謝六爺拿到地契和繡坊契書,心里好受了點,第二天帶著謝蟬去看地。
江邊一大片荒蕪的灘涂,白茫茫的雪地里探出一茬茬衰草。
老農說,這片地原來是肥沃的農田,后來江河改道,年年發大水,農田被洪水淹沒,就荒了。
謝六爺氣得直發抖。
謝蟬怕謝六爺氣出病來,搖搖他的胳膊,笑道:“阿爹,沒事,荒地也有荒地的用處,也許過幾年不發大水了還能耕田。”
再去看繡坊。
馬車駛向城中一條偏僻的街巷,拐了十幾道彎才到地方。
繡坊也是前店后院,不過院子很逼仄,一樓堆了些壞掉的繡架,二樓的灰塵和外面的雪一樣厚,臨街的店是開著的,擺了許多繡件,只是沒什么客人光顧。
謝六爺氣悶不已。
謝蟬在店里轉了一圈,看那些繡件,問看店的伙計:“這些都是家里繡娘繡的?”
伙計道:“有些是繡娘繡的,有些是城里和鄉下婦人繡了送過來托我們賣的。”
“工錢怎么算?”
“繡娘是家里的長工,工錢是那邊給,寄賣的我們定價。”
謝蟬又問平常誰來買繡件,賣出去的大件多還是小件多,現在時興什么樣的花紋。
她打聽行情的時候,謝六爺背著手轉來轉去,越想越生氣。
謝蟬拉住謝六爺,笑道:“阿爹,這很好了,二樓明天讓人來打掃就是了。”
兩人在院子里說話,前面店里忽然傳來一陣吵嚷,夾雜著婦人的哭聲。
謝蟬和謝六爺走出來。
店門前圍著幾個人,一個婦人跪在地上,對著伙計叩頭哭訴,旁邊雪地里一地零散的繡件。
謝六爺問伙計:“怎么回事?”
伙計道:“六爺,這婦人要賣繡件,可是她的繡件太粗糙了,咱們家從來不收這樣的東西,她賴著不走,非要我們買!”
婦人一邊祈求一邊磕頭,額頭都腫了。
伙計不耐煩地呵斥:“快走快走,別耽誤我們家做買賣,你也不看看你那些活計,誰會花錢買?”
婦人擦擦眼淚,忍著羞慚去撿地上的繡件。
一雙白皙嬌嫩的手撿起門檻邊一張繡著牡丹的帕子。
婦人愣了一下,抬起頭。
一個頭梳雙環髻的小娘子站在她面前,彎眉杏眼,膚光如雪,客客氣氣地輕聲問:“這些活計都是阿嫂做的?”
婦人站起身,窘迫地拍拍裙角,點點頭。
謝蟬微笑:“阿嫂的活計針腳是好的,就是用來繡花鳥不合適,阿嫂下次可以試試別的針法。”
婦人滿臉頹喪。
謝蟬手里拿著帕子,又問:“阿嫂這些繡件怎么賣?”
婦人呆呆地看她。
謝蟬示意進寶拿一串錢來,道:“阿嫂的繡件,我都買了。”
婦人嘴巴張大,“小娘子……你……你真的要?”
謝蟬點頭。
婦人轉悲為喜,激動得雙手發顫。
進寶把錢塞給她,婦人接了錢,留下繡件,千恩萬謝著走了。
伙計為難地道:“九娘,這些活計不好賣……”
謝蟬搖搖頭:“沒事,我自己用。”
伙計松口氣,笑道:“九娘心腸真好,看那婦人可憐,這么幫她。”
“誰都有為難的時候。”
謝蟬望著婦人的背影,輕聲說。
她想起上輩子,自己也曾這樣無助,為了活下去,拋開自尊,懇求那些看守李恒的太監。
回謝府的馬車上,謝六爺兩手一拍:“我看不如把繡坊改成染鋪。”
謝蟬搖頭:“阿爹,沒有作坊,沒有那些工匠,誰刻版?誰制燃料?誰染布?”
謝六爺肩膀垮下來,技術熟練的工匠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找的。
謝蟬心里默默盤算著,道:“繡坊就繡坊吧,我的花樣子不是只有染布才能用……阿爹,繡坊這些伙計都由我使喚?”
謝六爺點頭,“他們都聽你的。”
布鋪給了謝麗華,謝六爺很愧疚,繡坊他覺得沒什么用處,不如索性讓謝蟬自己管理,就當是讓她練練手。
謝蟬回到房里,找來繡坊的名冊和以前的賬本,看到半夜才睡下。
第二天謝蟬叫進寶去找工匠把繡坊翻修一下,召集繡娘,要她們每人繡一幅自己最拿手的繡作,她一個個看過去。
繡娘嬉笑:“小娘子能看出什么名堂?”
謝蟬笑而不語,沒等繡娘們做完手里的活計,就把所有繡娘按照繡技排了個名次。
她按照名次一個個叫出那些繡娘的名字。
繡娘們原先笑嘻嘻的,等名字一個個念出,她們安靜下來,驚詫地看著她。
謝蟬坐到繡架前,環視一圈,道:“姐姐們,我要演示一個新技法,你們看仔細了,我只做一遍。”
繡娘們全都圍上來。
傍晚,謝蟬回府。
謝寶珠過來拉她的手:“九娘,你又和六叔出去了?貞娘等了你好久!”
“她找我有事?”
謝寶珠湊到謝蟬耳邊:“貞娘要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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