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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莊生曉夢迷蝴蝶(二)

      楚滄陵覺得自己也快瘋了。

      寧桃死了。

      楚昊蒼也死了。

      按理說,??楚昊蒼死了,他該覺得痛快才是!可他非但沒感到任何痛快,反而覺得他快瘋了。

      他一閉上眼,??就是寧桃哭著說。

      “他沒有殺你娘――”

      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楚昊蒼沒有殺娘?!

      他想不通。

      雙目赤紅,面目猙獰,這段時間幾乎瘋了一般地每天待在練武場,??誰要是不慎闖入了,??都會被楚滄陵猙獰如鬼地抽出去,??抽得血肉模糊。

      這段時間鳳陵仙家的弟子和閬邱弟子也不敢去招惹楚滄陵。

      這么多年,他就靠著這一腔恨意為生的。

      唯有“恨”才是支撐他活下去的動力。

      可是、可是楚昊蒼死了,??他反倒又想起來了。

      楚滄陵閉上眼,??手中的“蒿里”鏘然落地。

      父母皆為修士生出的嬰兒,??天生靈體,記事一向比普通嬰兒要早,其實一開始,??楚昊蒼曾帶著他離開,??一個大男人在無數個日日夜夜里,背著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狼狽地東躲西藏,??躲避追殺,去向曾經每一位好友求救,只希望能將他安置在一個尚且安全的地方,??只希望好友能收留他一時。

      但后來不知怎么地,??他突然將他丟下了,丟在了刀槍劍戟林立,??煞氣騰騰的戰場上。

      從此之后,??再也沒正眼看過他一眼。

      他根本不明白!!

      楚滄陵額冒青筋,??目眥欲裂。

      他只想和他待在一起啊!!哪怕被人追殺,做兒子的也只想待在父親身邊!

      身后傳來了陣腳步聲。

      楚滄陵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唇瓣微微一動,頭也沒回地問:“為什么,為什么不讓她說下去。”

      “你都知道是不是?!他根本沒有殺我娘。”

      謝迢之平靜地移開了視線。

      楚滄陵緩緩放下手,盡量平靜地問:

      “你什么時候知道這事的?”

      謝迢之道:“四百多年前。”

      四百多年前,四百多年前!也就是說早在楚昊蒼被關在扃月牢之前,他就知道這事了!!

      楚滄陵唇瓣顫抖得更厲害了,額上冷汗涔涔:“那其他人呢,其他人知道嗎?張浩清他們呢!!”

      謝迢之沉默了一瞬道,“太遲了,就算事后知道了真相也太遲了,那時,他已經殺了太多人,一切都已經不可挽回了。”

      就算事后修真界各宗門高層推演還原出了真相,知道了這一切是楚昊行意欲借此弒兄奪權。

      但楚昊蒼當真沒錯嗎?

      一步錯,步步錯,他殺了那么多人,就算沒殺謝眉嫵又如何?

      眉嫵一個人就能抵得上這么多人的性命嗎?

      一步踏出,因緣既定。

      楚滄陵手抖得厲害。

      也就是說只有他一個人被蒙在了鼓里,他想拔劍,他恨不得想當即轉身拔劍一劍殺了謝迢之,可是,他做不到。

      楚滄陵呆了半秒之后,終于受不住了。

      楚昊蒼、寧桃,寧桃,楚昊蒼……

      他跌跌撞撞地奔出了演武場,背影宛如落荒而逃般狼狽。

      目睹這一切,謝迢之很輕地皺了下眉,袖中的指尖微微一動,有些不是滋味。

      楚昊蒼伏誅之后,他并未覺得高興,更沒覺得悲傷,反而覺得蒼茫。

      回到書房后,張浩清已經在等他了。

      此夜無星無月,燭焰微燙,張浩清在仔細地端詳著書房里一幅江雪垂釣圖的掛畫。

      謝迢之在進屋前,微微斂身行了半禮:“拜見張掌教。”

      張浩清轉身莞爾微笑:“謝家主。”

      謝迢之循著張浩清的視線,目光一并沉默地落在了這副江雪垂釣圖上。

      蒼茫的湖面中魚翁寒江獨釣。

      謝迢之道:“楚昊蒼臨死前曾經吩咐寧桃擊碎了他的肉身。”

      張浩清道:“那丹田中的魔核想必也一并擊碎了。”

      人修行到一定的大境界,如蜀山掌教張浩清,半步神仙,丹基已成,丹田中便會養出“真元”。

      與之相對應的是,走火入魔的大能邪修,丹田中會養出“魔核”。

      魔核與真元,為陰陽正邪兩面,無法共存于同一人體內。

      早在百年前,走火入魔的楚昊蒼體內的“真元”就已經漸漸轉化為了“魔核”。

      楚昊蒼體內的魔核,若是落到有心人手里后果不堪設想,卻沒想到楚昊蒼臨死前竟然特地吩咐了寧桃擊碎了她的肉身,毀去了魔核。

      張浩清微感訝異。

      這倒是省去了他們不少的麻煩,只是楚昊蒼這么做的用意他卻有點兒百思不得其解。

      難道說,他當真是擔心這魔核危害人間不成?

      捋了捋胡子,張浩清笑意漸淡道:“謝家主,我有一個疑惑,望家主解答。”

      “小徒丹基未成,他走火入魔后,緣何能殺得了這一百二十人?”

      謝迢之沉默了半秒,緩緩走到了桌前,端起銅煎茶壺,倒了兩碗茶:“此事怪罪于我,是我吩咐金桂芝帶著一隊人馬前去。”

      這一百二十人,俱都是鳳陵仙家和蜀山的小輩,只有金桂芝一人算得上如今鳳陵仙家中流砥柱的年輕一輩。

      從扶川谷中僥幸撿回一條命,金桂芝受傷不輕,如今還在調養。

      “戰場上刀槍無眼,我已愧對掌教在先,倘若有個閃失,又害死了掌教這唯一的愛徒,迢之心中愧疚難安,故而這回扶川谷之役,未敢派出境界已有所成就的弟子。”

      “是我估算有誤,”謝迢之皺眉道,“高估了金桂芝一行,也低估了常清凈,這才導致扶川谷一役傷亡如此慘重。”

      “后續安撫死者家屬賠罪道歉種種事宜,鳳陵仙家會一并承擔,畢竟,常清凈入魔確是鳳陵步步緊逼所致。”

      張浩清聞,端起茶碗,將碗中茶湯一飲而盡,嘆息了一聲:“說到底都是造化弄人,塵緣未盡。”

      情之一字,有又誰能說得清呢?

      謝迢之承認,忘情水解藥具有副作用,藥既是毒,這解藥喝下去,這解藥的原理本是為了強化人心頭愛恨,促使人回想起過往,這就導致,恩恩怨怨,愛恨情仇,都會遭到反噬與加強。

      張浩清本來只擔心常清凈與那小狐

      貍糾纏不清,然而現在看來,卻并非如此。

      他原諒那小狐貍原諒得太過平靜,他性子一向孤高,極為高傲,受人欺騙后絕不至于如此輕易就低頭,倘若他真愛這野狐貍,那絕不至于如此平靜。

      可常清凈偏偏如此輕而易舉地救原諒了她。

      常清凈他太鎮定太平靜了,平靜地有些不正常,平靜地甚至像是在“粉飾太平”。

      張浩清活了近八百年,他少年時天縱英才,根骨絕佳,百歲入道,直至今日,入道也近八百年,素有半步神仙之稱,于人間世事看得透徹。

      那個叫寧桃的小姑娘死后,斂之甚至在剛醒來的剎那,記憶都發生了錯亂,到現在這般平靜,要不是大悲大慟,哀大莫過于心死,要不就是淡漠得近乎不近人情。

      但就他對常清凈這極重情義的性子了解而,恐怕不會是后者。

      辭別了謝迢之之后,張浩清未走出多遠,便看到了孟玉瓊走上前來。

      “掌教。”

      “玉真身子怎么樣?”

      “已大好了。”

      兩人邊走邊說,凡是張浩清問的,孟玉瓊都一一答了。

      末了,張浩清腳步陡緩,立在原地頓了半晌,嘆息了一聲,心中生出無限感慨,“我懷疑楚昊蒼與斂之一事,謝迢之另有蹊蹺,你好生注意著你小師叔些。”

      常清凈他們去的第一站是萬妖窟。

      去的人不多,只有常清靜、吳芳詠和蘇甜甜,不過這一路上卻十分艱辛。常清靜殺了一百二十多人,如今在修真界可謂是人人喊打。

      蜀山的天之驕子,一夜之間墜入泥潭,成了人人鄙薄,恨不得除之后快的存在,然而又礙于謝迢之和張浩清的回護,就算恨得牙癢癢也對此毫無辦法,就只能在路上碰到的時候,冷笑一聲,又或者是投去或鄙薄或厭惡的一眼。

      不顧蜀山和鳳陵的面子,偷偷追殺的也有。

      本來,蜀山和鳳陵保他就有點兒理虧,別人偷偷追殺,也只能裝作沒看見,睜只眼閉只眼。

      于是,這一向高高在上的小師叔,第一次落魄至此。

      碰上這些追殺,常清靜沒辦法反駁,他啞口無,心志不堅入魔的是他,他不能反抗,只能躲,只能逃,如同一條惶惶而不可終日的喪家之犬。

      面無表情地擦干凈了臉上的血跡,常清靜垂著眼看了眼水潭中的倒影。

      少年眼下是疲倦的青黑,唇瓣干裂,皮膚極其蒼白,眉眼已經褪去了點兒稚氣,隱約有了男人堅忍與成熟的風采。

      在桃桃死后,他一夕之間從高高在上的蜀山小師叔成了人人喊打的喪家犬。地位的跌落,心境的改變,也讓他從少年成長為了個男人,

      月光落在水面上,冷月無聲,波光粼粼微漾。

      草叢里傳來秋蟲細微的鳴叫聲,

      常清靜突然有一瞬間的恍惚,猛地像是被驚醒了。

      又突然想起了那一次,他提著劍,眉宇間戾氣未散,神情冰冷,不屬于他的鮮血順著眼睫,滾滾往下掉。

      寧桃當時露出了顯而易見的慌亂和害怕。

      他微微一動,感覺一顆心好像直直地沉了下去。

      他好像,又要失去這個朋友了。

      可是她卻鼓起勇氣拽住了他袖口,踮起腳尖,用袖子替他擦去了頰側的鮮血。

      他目光落在她沾滿了血污的袖口,他心里那些恐懼、慌亂和戾氣好像也被這袖子輕輕拭去了。

      這一次,好像再也沒有人幫他擦干凈臉上的血跡了。

      “斂之?”

      一道猶豫的嗓音從背后傳來,蘇甜甜眼神復雜又微露怯意地緩緩走近。

      緩緩整理好思緒,常清靜平靜地站起身,語調冷肅:“走吧。”

      早在半年前,他和初到異世手足無措的寧桃,莽撞地闖出萬妖窟后,他就修書一封寄向了蜀山。

      蜀山之后派來了不少年長的師兄,將這萬妖窟蕩為了平地。

      如今的萬妖窟,只是山上一片瓦礫廢墟。

      三人撥開灌木,艱難地走到這些斷壁殘垣間,將這搜魂鏡拿了出來。

      光滑如洗的鏡面中倒映出瓦礫縱橫的凄涼,除卻這些亂石磚塊便再沒有旁的東西了。

      吳芳詠驚訝又恐懼:“怎么、怎么會沒有?”

      將這搜魂鏡拿出來,看到這空蕩蕩的鏡面,吳芳詠幾乎快崩潰了。

      怎么會沒有呢?!!這上面怎么會沒有桃子的殘魂?!

      空蕩蕩的鏡面倒映出常清靜蒼白又疲憊的面色。

      望著鏡子里那介于少年與男人之間的人,常清靜倏忽一愣。

      按理來說萬妖窟是他和寧桃第一次見面的地方,也是桃桃第一次來到這個異世的地方,符合了“執念最深”這一要求,怎么可能會沒有?

      然而,另一個隱秘的念頭卻悄悄浮上了心上,這一念頭甫一浮現,常清靜渾身上下如墜冰窟,臉色也慢慢地難看起來,呼吸急促,掌心冒汗。

      人若心死,那這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對她而也沒什么值得懷念的。

      他本來以為他并不在乎了。

      至少在寧桃死后的這段時間,他再想起寧桃,心里只是細密密的淡然的隱痛,并無大悲大慟。

      他失去的太多了,失去多了也就成了自然。

      可是這一瞬間,常清靜白了臉色,身形有些搖搖欲墜。

      “去王家庵。”上下唇一碰,常清靜低聲果決地道。

      這才過了一年多,王家庵和記憶中沒有多大區別,他們的到來在村子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就連小虎子都沒想到,當初告別之后,故人竟然回來得這么快!!

      他正被王二嫂子摁在桌前練字呢。

      自從桃桃那次露了一手之后,王二嫂子每天非得摁著他寫滿一百個大字。

      “人桃桃這字寫得這么漂亮,你就不能跟著學學?”

      搬著個小板凳坐在門口,表面是縫鞋墊,實際上暗行監視之實的王二嫂子,咬斷了手里的線,沒好氣地絮絮叨叨。

      又看見小虎子人坐那兒,屁股動來動去的,頓時黑了臉。

      “都多大人了,快成親了,還沒個定性。”

      小虎子如遭雷擊,僵在桌前,臉色漲紅了,低吼了一聲:“我才不娶那什么梅花呢。”

      氣得王二嫂子掄起鞋墊就往他腦袋上砸。

      “都說親了還不去?你還惦念著甜甜是不是?”

      小虎子被砸得扭著身子到處躲:“誰惦記了

      啊!!”

      “我才沒惦記呢!”

      “你沒惦記最好,這是你能高攀的起的嗎!”

      “憑啥我要這么快成親啊,錦輝哥哥不是還沒成親嗎?”

      “人家那是秀才,學業為重,之后考上了這縣太爺的閨女都能娶的,哪能一樣嗎?”

      反正說啥都能被擋回去,小虎子默了,深深地郁卒了。

      偏就在這時,門口突然傳來了一聲飽含喜悅的吆喝。

      “王二嫂子!!清靜他們回來啦!!”

      王二嫂和小虎子齊齊愣在了原地。

      小虎子直接撲到了門口:“誰?說誰回來了?”

      來人喜形于色:“清靜啊,清靜和甜甜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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