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風道:“容我梳洗。”
蘇釋依魯轉身去廊下等著。
二人踩著嘎吱嘎吱作響的雪,一路沉默。
不多時,目的地到了。
蘇釋依魯待在凰廷的時間不長,府上大部分時間都是空置的,哪怕地龍燒得火熱也驅散不去那股沒有人氣的陰冷。蘇釋依魯領著林風入屋,撲鼻而來的濃烈藥味讓她蹙起眉。
有一弱冠青年坐在床榻旁小心喂藥。
他相貌帶著明顯的烏州特點。
五官隱約有幾分眼熟。
林風不由想起自己少時殺的一個烏州少年,或者說十烏少年,十烏異族的十二王子。
青年聽到動靜起身:“舅舅。”
又沖林風行禮:“草民見過林公。”
蘇釋依魯啞聲道:“你……給她看看。”
青年側身讓出位置,林風上前搭上病榻上婦人腕部,脈象微弱,儼然是油盡燈枯了。
她沖蘇釋依魯搖了搖頭。
蘇釋依魯道:“你也不行……”
“杏林醫士可有看過?”
蘇釋依魯道:“來了十幾人了。”
沒有人能給出根治方案,他只能看著病榻上的女人一點點枯瘦憔悴,生機流逝。他坐在腳踏上,佝僂著背,兩眼放空。過了會兒,他用武氣讓婦人恢復短暫清明:“她有一些話想對你說,不管她說了什么不中聽的內容,盼你念著她所剩不多的日子,寬宥一二。”
林風點點頭:“我知道。”
她跟婦人見過兩面。
第一面在多年前,婦人得知林風真實身份,情緒失控,聲嘶力竭,連蘇釋依魯這樣的武將差點兒沒摁住。殺子之仇,確實很難平復。那次的見面也是不愉快居多,不算友善。
第二面就是現在了。
婦人悠悠轉醒,看著病榻前的三人。
視線從青年臉上挪到了林風臉上。
難得的,她沒有瘋。
這個表現反而讓蘇釋依魯心下咯噔,擔心這是回光返照。婦人將青年跟蘇釋依魯都打發出去,嘆息讓林風坐下。良久,她喃喃道:“我兒的死,我一直、一直不能接受……”
“我知。”看著婦人相貌枯瘦,腰腹卻臌脹高聳的模樣,林風放輕了聲音,“子女是母親十月懷胎生下的,從呱呱墜地到蹣跚學步,又長到一表人才,期間傾注多少心血只有自己知道。我雖未生育為人母親,卻也知道斷去母子之間的血脈親情不啻于剝皮扒骨。”
婦人瞬間落下兩行濁淚。
她道:“兄長這些年為了治我心病,在烏州開了一家用我兒名字取的慈幼局,收養了許多無父無母的孤兒,有些平民之子,也有些父母曾為十烏奴隸……看著他們,我初時憤怒憎惡,但相處時間久了,只是有一回抱了抱其中一個孩子,一個懷抱便讓她依戀……”
“我的腦子里,似乎有兩個我再拉扯。”
“一個我在說憑什么這些下賤之子可以快活長大,而我苦命兒子卻不得善終,何不殺光他們;一個我在說時局如此,這些孩子跟我兒比起來更加無辜……如何能怪他們呢?”
“它們拉扯的時候,我頭疼欲死。”
婦人絮絮叨叨,聲音時強時弱。
“我一直在想,我兒慘死是不是因為我少時行事太跋扈,犯下罪惡滔天的懲罰。可我又能左右什么?”她名聲兇殘,手上人命幾條?比得上那些動輒發起戰爭積累下的殺業?
不是戰爭挑起者,卻要擔負戰爭殺戮造成的惡果,這些念頭讓她深陷其中無法紓解。
只是——
當她抱住慈幼局的孩子,內心奇異平靜。
“……生病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那家慈幼局的孩子知道我病了,給我寫了不少信。我將那些信翻來覆去看了不知幾遍……信上都是普普通通的日子,再尋常不過的內容。可就是某天,我突然感覺眼前撥云見日,一切都想通了,心念通達……眼下的普通、尋常,司空見慣的東西,在當年彌足珍貴。作為人,我怪不了你,但作為母親,無法原諒你。”
撫養慈幼局這些孩子的她又不得不感激親手締造如今一切的功臣,如若不然,慈幼局這些孩子早就不知死在哪里了。她或許活不到現在,更看不到這些年領略的山水風光……
林風看著婦人病榻旁那一疊被主人來回撫摸而生了毛邊的信紙,輕聲道:“我知。”
婦人精力不足,說了一會兒話繼續昏睡。
林風替她將被子掖好,起身出門。
蘇釋依魯跟青年聽到動靜同時抬頭。
林風招來照顧婦人的仆婦,詳細詢問了幾個問題,她眉頭時而蹙起,時而又舒展開。
“赤烏公找了哪幾位杏林醫士?”
“都是醫署醫術排得上號的。”蘇釋依魯說了一連串人名,連太醫令董道也在其中。
林風也認識這幾位,確實都是杏林圣手。
只是——
他們之中沒有一個專精婦人病癥的。
林風拿出自己信物給蘇釋依魯:“你拿著這東西,去太師府找君巧,讓她來試試。”
康國專精婦科的杏林醫士并不多。
祈妙便是其中翹楚。
得益于她背后有個豪橫的爹,掏錢撒錢引來婦人問診,經手病例自然多如牛毛。讓祈妙來看看,或許會有不同結論。蘇釋依魯:“你說的君巧是太師祈善家中的那位女君?”
“嗯。”
“她也是杏林醫士。”
“還是少數幾個專精婦科的杏林醫士。”
這方面的杏林醫士名聲不那么張揚,究其原因還是世人對婦科隱疾頗為避諱——嗯,其實男科隱疾也偷偷摸摸治。治好了,病患也不會到處跟人安利,這不就承認自己有過那方面隱疾么?自然的,傳播范圍有限。
林風攔住蘇釋依魯。
“至少等天亮再去請吧。”
祈善可不是自己,蘇釋依魯敢大半夜敲祈妙的窗戶,太師會憤怒到跟人不死不休的。
蘇釋依魯:“好……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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