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晚娘指尖一抖,眉筆斜劃出一道墨痕。
她盯著那道黑線,忽然笑了。
笑得極輕,又極冷。
燭火搖曳,映得她眼底血絲密布,像是熬了三夜未眠的瘋婦,又像是終于等到了獵物入甕的巫女。
袖中密信已被汗水浸軟,那句“他睡你時,想的是我姐姐”如毒針扎進骨髓,一遍遍剜著她最后一點自尊。
可她不恨。
她甚至感激——感激柳鶯兒送來這把刀,讓她看清自己有多可笑。
昨夜龍榻翻紅,帝王喘息落在耳畔,她閉眼咬唇,將一枚銅錢悄悄塞進枕下。
洪字錢。
邊陲驛站的稅錢,如今卻成了她唯一的念想,唯一的憑證。
徐謙說過,這錢能換她一生平安。
可她想要的,從來不是平安。
她是洛晚娘,是徐謙亡妻的庶妹,是那個被捧著姐姐牌位拜堂的替身新娘,是他在朝堂風光時不愿多看一眼的影子。
如今他跌落泥潭,她卻成了皇宮里最接近龍床的女人——命運真是好笑。
可笑到她想哭。
“主子……”她對著銅鏡低語,“你說百姓吐出的黑血要潑上金磚,那我這滴血,夠不夠臟?”
她緩緩抽出那枚洪字錢,看著邊緣的磨損。
原來,他連施舍給她的信物,都是批量鑄的。
心口猛地一抽,她幾乎要嘔出膽汁。
可下一瞬,她又笑了,笑得眼淚都滾了下來。
笑罷,她將銅錢按在唇上,輕輕一吻,再藏入襟口貼身之處。
“你要我播火?”她喃喃,“好啊……那我就燒得徹底些。”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邊鎮地底密室。
陰風穿廊,燭火如豆。
云璃立于“影宮”圖譜前。
圖譜上,京城宮墻之內,數十個紅點緩緩移動——那是她埋下的眼線,是洪字旗的“影釘”。
柳鶯兒赤足踏地,紅衣如血,銀鈴輕動,像夜梟掠過墳場。
“洛晚娘昨夜留錢,今晨劉瑾寵妾便沖進御前哭訴‘徐謙咒主’。”云璃語氣平靜,“皇帝震怒,已命東廠徹查驛站舊檔。”
柳鶯兒咯咯笑出聲:“那賤婢平日囂張,如今被人戴綠帽,氣得摔了套瓷器,連太后賞的玉如意都砸了。”
“不是綠帽。”云璃糾正,指尖劃過圖譜中皇帝寢宮的位置,“是羞辱。劉瑾寵妾入宮獻繡,本為固寵,卻被一個貶官的遺物羞辱——她真正怕的,是自己在皇帝心里,連一枚破銅錢都不如。”
她頓了頓,取出一只暗紅木匣。
“你再送一物。”
柳鶯兒挑眉。
云璃打開匣子——一只褪色繡鞋,鞋尖繡著并蒂蓮,鞋底隱約可見字跡。
“徐氏的鞋。”云璃道,“當年徐謙亡妻入宮謝恩,曾遺落此物。后來宮人搜出,上報劉瑾,他壓下未報,卻偷偷收藏。如今……把它放回龍床之下。”
柳鶯兒眼睛亮了:“鞋底寫字?”
“寫‘徐郎勿忘’。”云璃唇角微揚,“字要舊,墨要淡,像經年摩挲所留。讓皇帝在深夜觸到它時,以為是亡魂歸來。”
柳鶯兒拍手輕笑:“這比刀還毒。主子睡著都得驚醒。”
“不止驚醒。”云璃眸光幽深,“要讓他開始懷疑——他寵信的宦官,為何藏著一個貶臣亡妻的繡鞋?為何鞋底有情語?為何偏偏藏在宮中禁地?”
她抬眼,望向北方。
“人心一旦生疑,宮墻便是紙糊的。”
同一時刻,京城通政司偏廳。
小旗官王六跪伏在地,雙手奉上一封黃絹遺表,字跡斑駁,似被血浸過。
“曹九恩臨終親書,托我轉交大人。”他低頭,聲音發顫,“另有一——監軍死前說,您兒子的‘孝廉’功名,是劉瑾收了三萬兩賣的。”
廳中死寂。
主事大人手一抖,茶盞險些落地。
他死死盯著他:“你……從何得知?此事僅家族密議,連妻兒都不知曉!”
王六不動:“徐謙知道。他知道您兒子被退學三次,孝廉榜卻突然有名;他知道您上月給劉瑾府上送了十二車炭,卻連個謝字都沒得。他說……您若不信,可去查戶部賬冊,三萬兩白銀,走的是江南鹽引暗賬。”
主事臉色由白轉青,又由青轉灰。
劉瑾收錢賣官,本就是刀尖跳舞。
可若被政敵掌握證據,且是從一個死人嘴里說出來的……那便是滅門之禍。
“徐謙……真愿保我全家?”他嗓音干澀。
王六抬頭,目光平靜:“他說,您若愿做他耳目,通政司每日奏報,他可保您-->>兒子活到八十,您府上下百口,寸土不丟。”
主事沉默良久,終于伸手,接過遺表。
指尖觸到黃絹那一刻,他仿佛聽見了自己仕途的喪鐘,也聽見了另一扇門開啟的吱呀聲。
——背叛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