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活人碑前排起長隊。
凍僵的手腳拖著殘軀,流民們蜷縮在石階下,眼窩深陷,嘴唇青紫。
他們不爭不搶,只用渾濁的眼盯著那塊刻滿名字的石碑——那是死者的名錄,也是活著的人最后的念想。
洛晚娘坐在供桌之后,手握朱筆。
她一夜未眠。
活人碑上,昨夜本該劃去的第七十三個名字——“李大柱,三十七歲,餓極嘔血而亡”——仍赫然在列。
她忘了。
那一瞬的疏忽,如今仍剮著她的神經。
有人哭著說,昨夜還見他最后一口氣吊著,若早些登記,或許義營能派醫過去……可現在,人已涼透。
她抖得厲害,筆尖懸在紙上,一滴猩紅墜落,不是朱砂,是血——指尖早已磨破。
“我兒……他還有一口氣啊!”一個老婦撲跪在前,枯瘦的手死死抓著供桌邊緣。
“求您,把名字劃了吧!只要沒劃,他就還沒死,對不對?對不對!”
洛晚娘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
她多想點頭,多想說一句“還來得及”。
可規則是徐謙定的:未登記者,不入賑冊,不入賑冊者,不得醫、不得糧、不得救。
這是鐵律。是他親手鑄就的秩序。
風起,竹簾掀動。
那人便來了。
玄色大氅,步履無聲。
徐謙緩步走來,眉眼溫淡,只當是巡視日常。
他看了一眼老婦,又看了看洛晚娘,輕輕抬手,拍了拍她的肩。
那一拍,輕如羽毛,卻壓得她脊椎幾乎斷裂。
“記錯一個,就等于殺了一個。”他用著教孩童算術對語氣,“你說,她若在,會犯這種錯嗎?”
空氣凝固。
蘇晚娘猛地抬頭,淚光在眼底翻涌,可比淚更洶涌的,是恨。
“我……我不是她!”她嘶聲擠出一句,聲音破碎。
徐謙笑了。那笑不帶惡意,卻比刀更冷。
“可你一直想是。”
一句話,將她釘死在原地。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在扮演誰。
她不是不知道,從接過活人碑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洛晚娘,而是“徐門元配”的影子,是亡魂的替身,是這場宏大祭禮中,最悲情的祭品。
可她仍存一絲妄想——只要做得夠像,只要守得夠久,或許有一天,他會回頭,喚一聲她的名字。
而不是只看那塊冰冷的牌位。
徐謙已轉身離去,再無多。
他不需要解釋。
規則即權力,而他對人心的掌控,早已精細到毫厘。
雨又開始下了。
柳鶯兒赤足踏雨而來,紅裙獵獵。
她手中托著一只青杯,杯底殘留褐色茶漬,邊緣已泛黑。
她將杯子遞給云璃。
“第三劑‘纏夢散’,她泡了,卻倒進花盆。”柳鶯兒嘴角勾起,聲音甜得發膩
“你說她心里還存幾分善?幾分愛?”
云璃立于檐下,接過茶杯,指尖輕撫杯沿,冷笑一聲:“她還在掙扎——愛與罪,誰重?”
“等她親手劃掉自己的名字,就瘋透了。”柳鶯兒舔了舔唇,
云璃抬眸,望向靈堂方向,聲音冷徹如霜:“啟動‘影籠’。”
“是。”
柳鶯兒躬身,銀鈴再響,人已隱入雨幕。
不過半日,消息如野火燎原。
“徐帥要續弦了!”
“聽說是亡妻庶妹,溫柔賢淑,一模一樣!”
“昨兒還見她穿月白裙裳,連走路姿態都像極了夫人……”
流民們私語紛紛,有人欣慰,有人唏噓,更多人跪地叩首,稱“徐帥終得慰藉”。
洛晚娘聽見時,正跪在靈堂,為牌位拂塵。
她怔住,手中的帕子落地。
續弦?
她沒聽過任何詔令,沒行過任何儀式,甚至連一句承諾都沒有……
可世人已認定她是“徐夫人”。
先是狂喜,如烈酒灌喉,燒得她渾身發顫。
她終于……終于被承認了嗎?
他終于要名正順地接納她了嗎?
可下一瞬,笑凝在唇邊,化作扭曲的抽搐。
——不對。
這不是賜名,是定魂。
他們不是在承認她,而是在把她釘死在那個亡者的影子里。
從此以后,她不再有“洛晚娘”的身份,她只是“她”的復制品,是徐謙心中亡妻的延續,是供人祭奠的牌位衣冠。
她猛地撲向墻角的畫像——那幅徐門元配的半身像,溫婉含笑,眉眼如畫。
“撕啦——!”
她發瘋般將畫撕碎,紙片如雪紛飛。
可就在最后一片即將落地時,她突然停住。
顫抖的手緩緩拾起碎片,一片一片,拼回原樣。
她跪在地上,一寸一寸,將那張不屬于她的臉,重新拼湊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