潁水碼頭,黃羅傘蓋耀目如熔金潑灑江面。
欽差大臣周遠踏階而下,紫袍玉帶,冠纓垂珠,身后八抬大轎穩穩落地,四名力士抬著沉沉的圣旨匣,步履整齊,氣勢迫人。
岸邊百姓圍觀如潮,卻無一人跪迎,只三三兩兩站著,眼神冷漠。
沈玉川早已候在碼頭石階前,官袍未整便急急搶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磕在青石上發出悶響:“下官沈玉川,恭迎欽差大人駕臨!”
周遠哼出一聲冷笑,拂袖轉身,目光掃過人群:“徐謙何在?一介貶官,竟敢不迎圣旨?莫非真以為這窮山惡水,是他徐家私產?”
話音未落,遠處鼓聲驟起。
咚——咚——咚!
三聲震天動地,如雷貫耳,整片碼頭地面都在顫動。
人群自發分開一條通道,塵土飛揚中,一隊隊流民列隊而來,人人手中緊握一枚青銅小錢,高舉過頭,口中齊聲高呼:
“迎徐帥!迎徐帥!”
聲音如海嘯奔涌,層層疊疊,壓得黃羅傘蓋都微微晃動。
緊接著,馬蹄聲如暴雨傾盆。
一匹通體漆黑的戰馬破風而來,馬背上的男人披著玄色大氅,未著官服,未戴冠冕,卻如帝王臨世。
他翻身下馬,動作干脆利落,走到周文遠面前,拱手一禮,語氣溫和得近乎虛偽:
“不知欽差駕到,未能遠迎,罪過罪過。”
周遠臉色鐵青,手指幾乎戳到徐謙鼻尖:“你可知罪?私納前朝亡國公主為謀士,勾結江湖匪類,囤糧萬石拒不納賦,更擅自鑄幣‘洪閑錢’,蠱惑民心,形同謀逆!”
徐謙笑了笑,抬手輕輕撣了撣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塵:“糧?我已‘濟民’。賦?百姓說,他們的賦,早就交給了‘洪閑碑’。”
他話音剛落,身后百姓齊刷刷舉起手中銅錢。
成千上萬枚洪閑錢在陽光下翻轉,銅光如浪,映得江面一片赤金。
那一瞬間,周遠竟有種錯覺——這哪里是百姓?
分明是千軍萬馬,手握刀兵,只等一人令下。
“你……你這是聚眾抗旨!”周遠怒極反笑,“徐謙,你不過一貶官,也敢與朝廷分庭抗禮?”
徐謙不答,只緩緩抬手。
鼓聲戛然而止。
寂靜中,一個瘦小身影從人群中走出,是個七八歲的孩童,捧著一只粗陶碗,碗中堆滿洪閑錢,叮當作響。
他腳步堅定,一步步走向火盆——那盆火早已燃起,烈焰翻騰,映紅半邊天。
云璃于高臺暗處,只余一雙冷眸如冰湖倒映火光。
她指尖輕動,無聲下令:“啟動‘錢祭’。”
孩童將陶碗高高舉起,隨即傾倒。
叮——叮——叮!
洪閑錢如雨墜入火盆,銅錢遇高溫邊緣迅速發紅熔化,銅汁緩緩流淌,順著盆壁滴落,在地上凝成一片暗紅。
徐謙上前一步,聲音朗如洪鐘:“今日,我以萬民之賦,祭那些餓死在雪夜里的祖宗!祭那些被官紳吞了田、奪了命、連尸首都找不到的父老!”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周遠慘白的臉,一字一句道:
“這錢,是他們用命換的。你說我私鑄?不,是你朝廷,早就忘了該怎么收賦。”
話音落下,百姓齊齊跪地。
哭聲如潮,從低泣到嚎啕,從一人到萬人,悲鳴震天。
周遠渾身發抖,嘴唇哆嗦:“你……你這是大逆不道!焚毀圣朝通寶,褻瀆國器,罪該萬死!”
“逆的是誰?”徐謙轉頭看他,笑意溫柔得近乎殘忍
“是吃人的祖制,還是你那從不餓的肚子?”
他緩緩逼近一步,聲音壓低,卻字字如釘:“周大人,你說我謀逆……可你有沒有想過,當百姓連骨頭都被啃光時,他們跪的,從來不是龍椅上的那位——而是能給他們一口飯吃的人。”
周遠踉蹌后退,臉色慘白如紙。
這是宣戰。
一場以民心為刀、以銅錢為旗、以萬人之哭為號角的無聲政變。
他想怒斥,想召護衛,可抬眼望去——八抬大轎的轎夫早已丟下轎子混入人群,隨行官兵手按刀柄,卻無人上前,沈玉川癱坐在地,抖如篩糠。
-->>他,孤立無援。
徐謙卻已轉身,黑袍獵獵,走向那堆燃燒的火盆。
他從火中扒出一枚尚未完全熔化的洪閑錢,邊緣灼紅,冒著青煙。
“這火,燒得還不夠旺。”他低語,“但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