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沈園殘火未熄,濃煙如墨纏繞在殘破的飛檐之間。
昨夜那場火,燒的不只是地窖與回廊,更是大梁百年士紳秩序的一根命脈。
焦木傾頹,瓦礫遍地。
一群群衣衫襤褸的流民蹲坐在廢墟邊緣,捧著粗糙的陶碗,就著灰燼邊分食從地窖搶出的糙米——
那是他們祖輩被奪走的命根子,如今以烈焰為契,終于還了回來。
徐謙立于祠堂前的石階上,黑袍未換,袖口沾血。
昨夜預警的地窖崩塌,雖救下千人性命,卻換來此刻每走一步,太陽穴都鼓鼓痛,但他嘴角仍掛著那抹慣常的譏誚
七族族譜被整整齊齊堆在祠堂前,覆著一匹白布,上書八個墨字:“百姓血田,今日歸還。”
字跡潦草卻力透布背,是徐謙親筆所書。
他不需要文采,只需要震懾。
沈萬山被鐵鏈鎖在祠堂前的承重柱上,紫袍撕裂,玉帶斷裂,昔日士族領袖如今狼狽如囚犬。
他雙目赤紅,死死盯著那堆族譜,嘴唇顫抖:“你……你這是滅人宗祠!天理不容!”
徐謙踱步而至,靴底踩過一片焦紙,發出脆響。
他俯身,離沈萬山不過一尺:“沈公,你祖上三代進士,門楣顯赫,可有一人種過地?可有一人餓過三日?可有一人,被你們拿去抵債的兒女哭過半夜?”
沈萬山怒目圓睜,卻啞口無。
徐謙直起身,拍了拍手,撣去塵埃:“不答也無妨。”
他抬手一揮,聲音不高,卻如驚雷炸開,“點火。”
兩名“義營”士卒上前,火把落下。
白布瞬間卷燃,火焰騰起,吞噬族譜。
紙灰如黑蝶紛飛,盤旋升空。
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嫡長”“庶出”“過繼”“除名”,曾是無數人命運的判決書,如今在風中化為烏有。
百姓跪地,痛哭失聲。
有人拾起一片未燃盡的殘頁,上面寫著“王氏三房賣身契編號丙戌七”,正是他父親當年被強征入沈家為奴的憑據。
他將殘紙貼在額前,嚎啕大哭。
云璃立于高臺,她望著那漫天灰燼,低聲自語:“你這一把火,燒的不是紙,是千年禮法。”
徐謙聽見了,回頭一笑:“禮法?他們用禮法吃人時,怎么不怕燒手?”
火光映在他臉上,喚出一尊從地獄歸來的判官。
老賬房王先生跪在火前,雙手顫抖如風中枯葉。
昨夜他偷偷將七族密賬交予云璃,換得家人一條生路。
他知道,從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沈家的“忠仆”,而是叛徒。
可此刻看著那燃燒的族譜,他忽然覺得,自己跪的不是火,是三十載良心的審判。
徐謙走來,腳步沉穩。
王先生慌忙叩首:“老奴……老奴愿供出七族所有暗倉、鹽路、私兵名冊!求……求您饒過我孫兒……”
徐謙卻伸手,將他扶起。
“你不是奴。”他聲音輕緩
“你是‘活口證’。”
他轉身,面向百姓,聲音陡然拔高:“這位王先生,曾為沈家記賬三十年,親筆記錄:
七族十年來,吞沒官賑三十七萬石!私養家兵兩千!勾結邊將,販鐵通敵,走私鹽貨,年入百萬!而你們,餓得易子而食,他們卻在地窖藏糧壓價,坐看人死!”
人群嘩然,怒吼如潮。
有人拾起石塊,狠狠砸向沈萬山。
石塊擦過他額頭,血流如注。
他怒吼:“賤民!我乃朝廷命官!你們敢——”
“朝廷?”徐謙冷笑,一腳踩碎腳邊一塊族譜殘片
“朝廷若管你們,何至于此?”
就在這時,沈玉樓被押出。
她素衣染塵,發髻散亂,卻昂首不跪,目光如刃,直刺徐謙:“你若毀我沈家,天下士林必誅你九族。”
徐謙點頭,竟似贊許:“所以我不會毀你。”他頓了頓,“我會讓你活著看。”
鼓聲三響,士卒抬出一箱田契,封皮上赫然印著“沈氏黑田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