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透,雨卻小了。
驛站內外一片死寂,只有馬廄角落傳來鐵鏈輕響。
徐謙蜷在干草堆上,枷鎖磨破的皮肉滲著血,混著泥水黏在衣襟上。
,一眼看穿邊關軍餉虛報三十萬兩,他曾站在金鑾殿上,面斥權宦“爾等蛀國如蟻”,引得滿朝嘩然。
如今卻被一介不入流的小吏趙德安踩在腳下,罵作“待死賤役”?
“荒唐無比!”
更荒唐的是,沒人信他。
哪怕他昨夜嘶吼、撞門、以命相逼,換來的仍是鎖鏈加身,馬廄囚禁。
趙德安那一聲“妖惑眾”,說得冠冕堂皇,實則不過怕亂了秩序,壞了他那點蠅頭小權。
徐謙冷笑,唇角扯出一道血痕。
他緩緩坐起,從草堆里摸出半片碎陶,昨夜獄卒送飯留下的破碗邊。
鋒利的斷口在昏暗中泛著冷光。
“既然你們不信神,那我就造個神給你們看。”
他咬牙拖動枷鎖,一點一點蹭到門邊,守夜的驛卒早已換班,馬廄外空無一人。
他用陶片割開手腕粗的草繩,動作緩慢卻精準。
每動一下,舊傷就撕裂一分,但他眉頭都沒皺。
“自由了。”
夜色如墨,他貼著墻根潛行,糧倉門閂老舊,一腳踹在榫口,應聲而開。
他閃身而入,反手關上。
倉內昏暗潮濕,米袋堆積如山。
徐謙從懷中掏出半截炭筆,那是他昨日偷偷藏下的,原是用來記地形的。
此刻,他抬手就在南墻揮筆疾書。
山勢如弓,水脈成網。
他畫出北嶺陡坡、西谷低洼、南舍地陷、東嶺高聳,箭頭標注洪水流向,紅點標出傷亡最重處。
最后,在圖下方,四個大字赫然成形:
天罰將至
他退后兩步,欣賞片刻,嘴角微揚:“這年頭,不裝神弄鬼,誰信你算得準命?”
又撕下衣角,在角落寫下一行小字:“若糧移東嶺,可活五十人。”然后悄然離開,回到馬廄,重新躺下。
他要等。
等這顆種子發芽。
次日清晨,老瘸子陳三一瘸一拐巡倉,油燈照到南墻時,手猛地一抖,燈油灑了一地。
“這……這是……”
他死死盯著那幅圖,臉色發白。
這山勢走向,竟與當年前任驛丞私繪的“黑鐵走私圖”驚人相似!
那人曾說此道可避官卡,直通邊關,結果不到三日,便暴斃于馬廄,死狀詭異,無人敢查。
如今,同樣的地形,同樣的筆法,卻多了“天罰”二字。
他抬頭望向馬廄方向,徐謙正靠在門邊,濕發貼額,眼神清明,竟無半分瘋癲之態。
“他……真看見了?”
陳三心頭一顫。
他不是沒經歷過山洪。
十年前那場大災,驛站死了幾十人,他親手抬出二十八條尸首,其中還有個抱著嬰兒的婦人……
“我不想再抬死人了……”
他喃喃一句,轉身就走。
半個時辰后,他帶著兩個老驛卒,默默扛起兩袋米,往東嶺高坡走去。
“防潮。”他只說了這兩個字。
沒人多問。但消息,像風一樣溜了出去。
徐謙被放出來時,已是正午。
他站在院子里,陽光刺眼,身上枷鎖未除,卻笑了。
他看見陳三偷偷看他,眼神復雜,看見幾個驛卒搬運米袋,方向竟是東嶺。看見角落里,阿禾蹲在柴堆旁,用樹枝在地上劃著什么,是那幅圖的簡化版。
他走過去,聲音不高:“救一人,記一功;救十人,授役職。東嶺有糧,夜半可取,這話,傳得出去嗎?”
她抬頭,黑白分明的眼里閃過一絲光。
她沒說話,只是輕輕點頭,然后赤腳跑開,鉆進了流民棚。
徐謙負手而立,望著遠處陰沉的山嶺。
他要的,不是現在就贏。
他要的是:讓所有人親眼看著,自己一步步從泥里爬起,把“神示”變成“預”,把“瘋話”變成“真理”。
傍晚,趙德安終于沖進驛站大堂,臉色鐵青。
“誰準你們動糧?!誰?!”他一腳踹翻米袋,米粒滾了一地,“東嶺?防什么潮?!這是抗令!是謀逆!”
陳三站出來,臉上還帶著昨夜的淤青,卻死死抱住一袋米:“大人……昨夜墻上有圖……說是三日后山洪……”
“放屁!”趙德安怒極,揚手就是一巴掌。
陳三嘴角迸血,踉蹌后退,卻仍不松手。
“我……不想再抬死人了……”他聲音顫抖,卻一字一句
“小人寧被軍法斬首,也不愿再看婦孺被泥吞了!”
>>堂內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