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楊一笑踏入柳風家的小院時,腦海中不知為何浮現兩個字眼,窮酸!
但這兩個字并非后世所認知的那種窮酸,而是這一刻楊一笑實打實的一種感觸,柳風家的這座小院,既窮,且酸。
窮,是觀感,他置身小院之中,第一觀感便是這里很窮。
酸,是味覺,剛剛推開院門之時才一踏入,他瞬間就聞到一股撲面而來的酸味,很濃重,很刺鼻。
楊一笑僅僅稍微打量一下,已經看到酸味的來源在哪里,只見院子里擺著幾口粗陶燒紙的大甕,此時恰好有個婦人正彎腰在甕里往外撈東西……
那東西黑乎乎的,似乎是某種腌菜,而這小院之中彌漫的酸味,便是那些黑乎乎的東西發出。
“江南這邊也吃腌菜嗎?”
楊一笑微微皺眉,低聲問了柳風一句。
他對于貧寒底層的生活并不陌生,甚至在剛穿越那會的日子非常窘迫,所以他問詢的語氣絲毫沒有鄙夷,僅僅是出于一種心理上的好奇而已。
然而柳風的臉色卻有些漲紅,支支吾吾小聲小氣的回答道:“讓…讓您見笑了,家里困頓的很,一整月也吃不上幾天鹽。所以,所以,腌制了一些醋布……”
醋布?
楊一笑先是一怔,隨即恍悟這東西是什么!
原來那婦人從大甕里撈出來的不是腌菜,而是醋布。
古代百姓買不起烹飪的佐料,尤其是買不起價格昂貴的鹽,但是鹽乃必需品,長時不吃會生病,可若是想滿足每天吃鹽又不可能,因為財力根本不具備條件,怎么辦,只能想辦法替代。
這個替代的辦法就是腌制醋布。
用九成的醋,外加一成的鹽,混合攪拌成為湯水,然后把布片放在里面腌。
等到做飯的時候,撈出一條醋布放在鍋里煮,既是當做調味的佐料,也是為了醋布中的那很少很少一點鹽。
醋的味道很大,可以刺激人的味蕾,所以哪怕腌制的醋布含鹽量很低,但是混合醋味卻能哄騙人的味覺,即便是白水煮菜吃,也不至于難以下咽的程度。
貧寒百姓為了活著,創造出了這些辦法,只不過讓楊一笑沒想到的是,他竟然能在士族大閥的宅院里見到這東西……
而且,看那情況這東西還不少,小院里擺著好幾口大甕,顯然是常年在腌制醋布。
楊一笑不由轉頭,目光看向身邊垂手恭立的柳風,他聲音頗為溫和,但卻隱約有一絲不解,問道:“你即便僅是個小吏,每月總該有俸祿領取吧?黎民百姓或許吃不起鹽,但你這種小吏難道也吃不起嗎?”
柳風頓時面帶苦澀,小聲道:“回您的話,真吃不起。”
楊一笑微微沉吟,再次問道:“一個月的俸祿哪怕再低,買半斤八兩鹽巴應該不難,莫非你家里還有別的開支,所以才……”
他正要繼續問,然而那邊的婦人似乎撈完了醋布,轉身恰好看到他們一群人站在院子里,頓時那婦人略顯驚詫的輕‘啊’了一聲。
“啊呀,相公,您怎么回來了?”
“今日這是提前下差嗎?”
“啊呀,不對,難道是有公干,這些是相公的同僚么?”
“奴家柳趙氏,給各位見禮!”
這婦人的突然開腔,打斷了楊一笑想要繼續的詢問,他微微頷首致意,口中卻低聲對柳云說了一句:“你這內眷頗有禮節,驟見陌生之人登門竟然毫無慌亂,如此落落大方,不似農家出身……”
哪知柳風臉色更加苦澀:“回您的話,家妻確實不是農家出身,她娘家也是士族,只不過與我一般同樣是底層分支,士族講究顏面,又講究門當戶對,所以當我們到了年齡時,便由兩邊族里的長者做主強行給配在了一起。”
楊一笑微微一怔,遲疑道:“強行?”
柳風語氣惆悵,隱隱有股子怨氣:“是啊,強行,似我們這種底層,婚姻沒資格做主,攤上某個時間段族里和哪一家有聯姻需求的時候,我們就會成為族中那些掌權者談買賣的貨物,嘿,讓我們和誰成婚就得和誰成婚?”
楊一笑皺了皺眉,目光微微瞥了瞥那邊的婦人,沉聲道:“我見你這家眷頗為知禮,為何你話語之間竟有怨氣?既然成了夫妻,該當攜手共克艱難才是,哪怕日子再難,你作為男子也不該抱怨。”
柳云像是愣了一下,隨即意識到楊一笑可能誤會了,嚇得他連忙道:“陛…陛下,這事并非您想的那般,在下對家妻毫無怨氣,我憤懣的是族中規矩。把人當成利益交換的籌碼,連婚姻也任由他們去擺布。”
楊一笑點了點頭,語氣稍微帶些安撫:“朕明白了,朕沒有責難你的意思。”
便在這時,那婦人已經迎了上來,竟然再次屈膝行禮,落落大方之中又微微帶些拘謹,道:“奴家柳趙氏,見過各位貴客,您們是我相公的同僚么,今日是和他一起出門公干么?”
“啊呀呀,眼看著日頭正午了,要不,都在家里吃飯再去辦差吧。”
語氣有江南女子的溫婉,又有持家婦人的賢淑。
然而楊一笑卻隱隱聽出來,這柳趙氏的話里隱含著憂慮,至于憂慮什么,楊一笑稍微一猜就猜了出來……
十有八九是家里缺糧少食,所以這婦人擔心他們真的留下來吃飯。
她嘴上說著讓大家都在家里吃,無非是出于一種禮節性的表達,這種情況無論古代還是后世都很常見,家里來了客人肯定要做一做留人吃飯的姿態,華夏禮儀之邦,自古以來如此。
然而客人如果真的留下來吃飯,作為主婦的女人可就要犯難了……
窮到吃醋布的境地,豈有余力招待客人吃喝!
……
楊一笑明明猜到這一點,但他偏偏順勢而為之,他明知柳趙氏在擔心他們留下吃飯,卻偏偏故作欣然的點了點頭,甚至刻意拍了拍柳云肩膀,故意哈哈的笑著調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