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就在這無聲的哭泣和無盡的孤獨中,一點一點地流逝。
一天,兩天。
許三多漸漸習慣了這里的生活。
每天,就是跟著李夢和另外幾個老兵,在倉庫里巡邏一圈,然后,就是漫長的,無所事事的發呆。
李夢他們,每天除了打牌,就是喝酒,吹牛。
他們已經徹底放棄了自已,把自已當成了一群等著腐爛的垃圾。
許三多不想變成他們那樣。
他每天還是堅持出操,堅持整理內務,把自已的被子疊成豆腐塊。
但他不知道,做這些還有什么意義。
他想起了高城,那個看不起他的連長。
他想起了史今,那個對他最好的班長。
他想起了鋼七連,那個他只待了很短時間,卻讓他刻骨銘心的家。
他被拋棄了。
他被放棄了。
就在他快要絕望的時候,他無意中發現了一件事情。
這個巨大的補給場,腳下的路,因為年久失修,已經變得坑坑洼洼。
一個念頭,突然在他腦子里冒了出來。
班長說,做有意義的事。
那,把這些路修好,算不算有意義的事?
他不知道。
但他想試試。
于是,他開始了一個人的戰斗。
他找來工具,找來石子,一個人,默默地,開始修路。
李夢他們看到了,都笑他傻。
“小子,你省省吧。這路修好了,給誰走?給鬼走嗎?”
許三多不理他們,他只是埋著頭,一下一下地,用錘子砸著石子,用鏟子填著路基。
汗水濕透了他的衣服,手上磨出了一個個血泡。
但他沒有停下。
因為這是他在這里,唯一能找到的,有意義的事。
他要活下去。
他要好好活。
時間如同昆玉河的水,不急不緩地流淌著。
轉眼,秋去冬來。
一場全軍大比武,即將開啟!
鋼七連的整訓,也快要結束了。
也將迎來這場全軍比武。
鋼七連的生死存亡,就在這場比武之上,決定了!
這三個月,高城就像是換了個人。
他從集團軍請來了最好的信息化教官,逼著自已,也逼著手下的兵,去學習那些他們以前看都看不懂的數據鏈,戰術網絡。
他把自已關在房間里,寫了一份長達幾萬字的,關于“什么才是真正的鋼七連”的思想匯報,交到了集團軍。
趙援朝看了那份匯報。
他知道,高城,想明白了。
鋼七連,也救活了。
趙援朝的心情,難得地好了一些。
他感覺,自已當初下的那盤棋,走對了。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猛地推開了。
參謀長周守京,一臉焦急地沖了進來,連報告都忘了喊。
“軍長!不好了!出事了!”
趙援朝的眉頭皺了起來。
他不喜歡這種慌慌張張的樣子。
“天塌下來了?”他淡淡地問道。
“不是……軍長,您快去看看吧!”周守京喘著粗氣,指著窗外,“軍區大門口,來了個小女孩,扛著個牌匾,就跪在那里!誰勸都不起來!”
趙援朝走到窗前,順著周守京手指的方向看去。
軍區大門外,隔著很遠,確實能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跪在雪地里。
她的身前,好像還立著一塊白色的東西。
“怎么回事?地方的公安和信訪部門呢?讓他們去處理。”趙援朝的語氣很冷。
軍隊的大門口,不是地方老百姓喊冤的地方。
“處理不了啊!”周守京急得直跺腳,“那女孩,點名道姓,就要見您!她說,她是我們二十集團軍的家屬!她說,她爺爺,是您以前的連長!”
趙援朝的身體,猛地一震。
他的連長?
梁三喜?!
他顧不上再多問,抓起掛在衣架上的大氅,就往外沖。
“備車!”
……
軍用越野車,在軍區大門口,一個急剎車停下。
趙援朝推開車門,走了下去。
寒風夾著雪花,刮在他的臉上,像刀子一樣。
他看到了那個女孩。
一個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的少女,穿著一件單薄的校服,跪在冰冷的雪地里。
她的臉,凍得通紅,嘴唇發紫,但眼神卻異常地倔強。
她的懷里,抱著一個牌匾。
牌匾上,用黑色的墨水,寫著幾個觸目驚心的大字。
“我不要一等功,我要我爸爸!”
在牌匾的旁邊,還放著一個紅色的,鑲著金邊的絲絨盒子。
盒子里,是一枚閃閃發光的一等功臣勛章。
周圍,圍了一圈的人。有站崗的哨兵,有聞訊趕來的干部,還有一些看熱鬧的群眾。
但沒有人敢上前。
因為那個女孩的眼神,太決絕,太悲傷。
趙援朝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
人群自動為他分開了一條路。
“讓她起來。”趙援朝對旁邊的警衛員說道。
兩個警衛員上前,想把女孩扶起來。
“我不起來!”女孩倔強地掙扎著,聲音因為寒冷和激動,而微微發抖,“我今天見不到趙援朝將軍,我就跪死在這里!”
“我就是趙援朝。”
一個平靜,但卻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聲音,在女孩的頭頂響起。
女孩猛地抬起頭。
她看到了一個穿著將官大氅,肩上扛著兩顆閃亮將星的,年輕得有些過分的將軍。
他就那么站在風雪里,靜靜地看著她。
他的眼神,很復雜。
有驚訝,有疑惑,還有一絲……她看不懂的,深沉的悲傷。
“你……你就是趙援朝將軍?”女孩的聲音,帶著一絲不確定。
“是我。”趙援朝點了點頭,“你……是誰?你爺爺,叫什么名字?”
女孩的眼淚,瞬間就涌了出來。
她哽咽著,一字一頓地說道:
“我叫梁念軍。”
“我媽媽,叫梁盼盼。”
“我爺爺,是梁三喜。”
梁三喜。
當這三個字,從那個跪在雪地里的女孩口中,清晰地吐出來時。
趙援朝感覺自已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
那些塵封在記憶深處的,關于戰火,關于犧牲,關于一個名叫梁三喜的男人的畫面,如同潮水一般,洶涌而至。
他想起了那個不愛說話,總是默默地把自已的干糧分給新兵的河南漢子。
他想起了那個在陣地上,端著機槍,一個人頂住敵人一個排沖鋒的,如同戰神一般的背影。
他更想起了,那個男人在彌留之際,從懷里掏出那封沒寫完的家信,用盡最后的力氣,對他說的那句話。
“援朝……告訴……告訴盼盼她娘……我……我想她了……”
眼前的這個女孩,梁念軍。
她就是盼盼的女兒。
是梁三喜連長的……親外孫女!
趙援朝的眼眶,瞬間就紅了。
他蹲下身,伸出手,想要去扶她。
他的手,在微微地顫抖。
“孩子,快起來。地上涼。”他的聲音,不再是那個運籌帷幄的將軍,而只是一個心疼晚輩的,普通的長輩。
梁念軍看著他,看著他眼里的那抹悲傷和疼惜。
她知道,她沒有找錯人。
她再也忍不住,撲進了趙援朝的懷里,放聲大哭起來。
“將軍……嗚嗚嗚……他們欺負我……他們都欺負我……”
女孩的哭聲,撕心裂肺。
像一把把刀子,割在趙援朝的心上。
他輕輕地拍著女孩的后背,任由她的眼淚,浸濕自已胸前的將官服。
他什么都沒說。
但周圍所有的人,都能感覺到,從這位年輕的將軍身上,散發出的一股,足以讓天地都為之變色的,冰冷的怒火。
英雄的后代,可以流血,但不能流淚!
更不能,受了委屈,無處申訴,只能用這種最悲壯的方式,來尋求一絲公道!
這是他趙援朝的失職!
是他二十集團軍的失職!
是他們這些享受著英雄用生命換來的和平的,所有人的失職!
“老周!”趙援朝的聲音,冷得像是西伯利亞的寒流。
“到!”周守京一個激靈,猛地挺直了身體。
“把孩子,帶到我的辦公室去。找個女兵,給她換身干凈衣服,弄點熱的東西吃。”
“是!”
“另外!”趙援朝的目光,掃過周圍那些噤若寒蟬的干部和哨兵,“今天這里發生的事情,誰要是敢傳出去半個字,軍法從事!”
“是!”所有人齊聲應道。
趙援朝脫下了自已身上的將官大氅,披在了梁念軍的身上。
大氅很寬大,將女孩瘦弱的身體,整個包裹了起來。
上面,還殘留著他的體溫。
“孩子,別怕。”趙援朝看著她,一字一頓地說道,“有我在,天,塌不下來。”
“從現在開始,你的事,就是我趙援朝的事。就是我們整個二十集團軍的事。”
“我向你保證,也向你犧牲的爺爺,犧牲的父親保證。”
“這個公道,我一定,替你討回來!”
他的話,擲地有聲。
每一個字,都像是用鋼鐵鑄成的,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梁念軍看著他,看著他那雙因為憤怒而燃燒著火焰的眼睛。
她漸漸地,停止了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