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身體向后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放在桌上,姿態從容得他才是這里的主人,“最高檢派你來漢東,是指導工作,協助辦案。我沒記錯的話,對于重大案件,你應該是在省檢察院的統一指揮下,進行偵查活動。而不是現在這樣,跳過所有程序,直接把人從機場帶到這里來審訊。”
他的語速不快,條理清晰,每一個字都精準地敲打在法律程序的關節上。
“你這是越權。”
最后四個字,他說得極輕,卻四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侯亮平的耳朵里。
侯亮平的瞳孔驟然收縮。
越權!
這個詞,對于一個檢察官而,是何等嚴重的指控!
他想反駁,想說這是特殊情況,是緊急措施。
可話到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因為對方說得沒錯,從程序上講,他這次的行動,確實存在瑕疵。
這是他急于立功,急于在漢東打開局面的一個冒險之舉。
他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被眼前這個男人一語道破。
男人看著他漲成豬肝色的臉,嘴角終于有了變化。
那不是笑,而是一種近乎憐憫的輕蔑。
獵物,在審視著自以為是的獵人。
審訊室里的空氣,瞬間凝固成一塊沉重的鉛,壓得人喘不過氣。
“同志,你誤會了。”
一直站在后面,幾乎被這驚心動魄的交鋒駭得魂不附體的陳海,終于強迫自已動了起來。
他向前一步,站到侯亮平的側前方,試圖用自已的身體隔開兩人之間那道無形的、充滿壓迫感的力場。
“我們是漢東省人民檢察院反貪局的。”
陳海的聲音努力保持著平穩,他掏出自已的工作證,展示給對方看。
“我叫陳海,是反貪局局長。這次的行動,是經過我們局里研究決定的,完全符合規定。我們只是想請你回來協助調查一些情況。”
他試圖用官方的身份和程序化的語,將這場失控的審訊拉回到正軌。
他以為,搬出“漢東省反貪局局長”這個身份,至少能讓對方有所忌憚。
可他想錯了。
男人連看都沒看那本工作證一眼,目光直接落在了陳海的臉上,那雙深邃的眼睛里,閃過復雜難明的情緒。
“陳海局長。”
男人點了點頭:“我知道你。漢東大學政法系畢業的高材生,子承父業。”
陳海的心猛地一跳。
“你父親,陳巖石同志,是個值得尊敬的老檢察官。我聽說,他老人家退休后,還在為大風廠的工人權益四處奔走。身體還好吧?”
轟隆!
陳海感覺自已的大腦被投入了一顆深水炸彈。
陳巖石!
這個名字從對方嘴里說出來,語氣那么自然,那么熟稔,在談論一位多年的老友。
一種比剛才侯亮平被揭穿身份時,更深沉、更刺骨的寒意,瞬間席卷了陳海的全身。
他的脊背猛地繃直,額頭上滲出的冷汗,順著鬢角滑落下來。
他父親的事情,尤其是大風廠的股權糾紛,是他們家內部的事情,是近幾年才鬧得沸沸揚揚的。
眼前這個來路不明的男人,怎么會知道得這么清楚?
而且還用這種長輩關懷晚輩的口吻……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背景調查能做到的了。
這背后,隱藏著他完全無法想象的深層聯系。
這一刻,陳海終于徹底明白了。
他們惹上的,根本不是什么貪官污吏。
這很可能是一個他們絕對不該碰,也絕對碰不起的人!
看著侯亮平和陳海兩人臉上如出一轍的驚駭與蒼白,男人靠在椅背上的身體,微微坐直了一些。
他不再咄咄逼人,語氣反而變得有些平淡,在陳述一個令人失望的事實。
“一個空降的處長,一個本地的局長。”
他的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移動。
“兩個英姿勃發的反貪官員,興師動眾,在機場布控抓人。”
他頓了頓,端起茶杯,吹了吹已經沒有熱氣的茶水,然后輕輕放下,發出“嗒”的一聲輕響。
這聲音在死寂的審訊室里,顯得格外刺耳。
“結果呢?”
他抬起頭,那雙銳利的眼睛里,帶著毫不掩飾的質問,直直刺向兩人。
“抓了人,卻連對方是誰都搞不清楚?”
“你們漢東省檢察院,現在就是這么辦案的嗎?!”
那最后一句質問,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侯亮平的臉上。
灼熱的羞恥感瞬間席卷了他全身,將他那份從上面帶來的自信與驕傲,燒得一干二凈。
他想反駁,想咆哮,想用最尖銳的語捍衛自已作為偵查處長的尊嚴。
可喉嚨里被塞了一團滾燙的棉花,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對方說的是事實。
一個他無法辯駁,也無力辯駁的事實。
“你到底是誰,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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