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雪葵走進病房的時候,方郁正好在陣痛的間歇期。她有氣無力地窩在棉被中,臉色蒼白、滿臉汗水、頭發凌亂地糊在臉頰上。
原本靈活的雙眼失去了高光,黑沉沉如同望不見底的深淵,空洞又麻木。
“周藥師,你來啦……”方郁的眼珠子輕輕地挪動了一下,聲音有氣無力,“你也要勸我打無痛嗎?”
眉頭輕蹙,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厭煩。
周雪葵并沒有正面回答。她抽出紙巾,輕柔地擦拭方郁臉頰上的汗水:“一般人的產程在12個小時左右,有的人快一點、有的人慢一點。我剛剛問過醫生了,你的宮口開得有些慢,估計要到半夜才能把孩子生下來。”
現在才下午四點左右,粗略估算一下,方郁至少還需要8個小時才能解脫。
連綿不斷的,超過8個小時的疼痛折磨。
方郁的睫毛動了一下,眼底似乎閃過幾道痛苦的光芒。
周雪葵剛想說話,一陣鎮痛來襲,方郁慘叫著在病床上翻滾,兩只細瘦的手掌緊緊地攥著雪白的床單,關節因為過度的用力而變得慘白一片。
“深呼吸!方郁,深呼吸!吸氣兩秒鐘,呼氣三秒鐘!身體放松,不要和那股陣痛對抗!”
跟隨著周雪葵的指導,方郁的呼吸節奏逐漸規律起來,那股鉆心的疼痛也感覺減弱了不少。
陣痛過去后,方郁虛弱地扯了扯嘴角:“周藥師,謝謝你。”
周雪葵坐到床邊的板凳上,俯下身,看著方郁。那雙明亮的眼中波光粼粼,有細小的水霧在其中活動,仿佛剛才的痛苦她也在同步感受。
就好像在向天下人宣告:我了解你的感受,我知道你的心情,所以你可以相信我給你的建議。
“說起來,今天早上你還主動跟我要鎮痛藥呢。”周雪葵努力地放松著語氣,就像在閑話家常一般,仿佛兩人所在的也并不是生死攸關的醫院,而是堆滿鮮花的下午茶餐廳,“看上去,你也是不排斥無痛針的。能跟我說說,你為什么突然不想用無痛針了嗎?”
眼中的薄冰逐漸融化,高光逐漸恢復,方郁輕聲道:“無痛針,有副作用……”
周雪葵心中一喜,覺得這件事可能有門路了。
她趕忙道:“你是在擔心你的公公婆婆不同意嗎?我剛剛進來之前,和他們專門交流過了。他們的確還是有些擔心無痛針的副作用,但更不愿意看到你受這樣的痛苦,所以主動提出要給你打無痛針。”
周雪葵為方郁理了理凌亂的劉海,羨慕地道:“你的家人真的很愛你啊。”
方郁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什么,但此時突然到來的陣痛打斷了她的話。好不容易挨過了陣痛,方郁只是虛弱地搖了搖頭:“不用無痛針……”
“為什么不用呢?”周雪葵有些急了,“你的公公婆婆都同意你用了,你的面前已經沒有障礙了。用了無痛針之后,你也可以不用再忍受這種痛苦的折磨。這樣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你為什么要拒絕呢
?”
方郁依舊搖了搖頭,虛弱又堅定地說:“無痛針,有副作用。”
“你是怕用了無痛針之后影響孩子的智力發育,還是害怕得白血病?”周雪葵耐心地解釋,只差發誓保證了:“那些都是無稽之談。打無痛針根本不可能造成這些副作用,你完全可以放心的!”
一滴清淚順著臉頰緩緩落下,方郁紅著眼眶,有些焦慮、有些無措:“可是,會不會有其他的副作用呢?萬一孩子癱瘓了怎么辦?萬一孩子聾了怎么辦?萬一孩子的神經發育被影響了怎么辦?我不敢想,更不敢賭。是藥三分毒啊!”
方郁越說越激動,雙手環胸,死死地攥著胳膊上的袖子,整個人都蜷縮在一起,像一只脫了水的小蝦米。
周雪葵恍然之間想起曾經看過的一篇文章,說蜷縮的睡姿非常接近胎兒在母體內的姿勢。使用這種姿勢的人,一般都極度缺乏安全感。
所以,方郁就這么害怕嗎?
雖然能夠理解方郁對孩子的愛,但要眼睜睜地看著方郁經受痛苦的折磨、面臨隨時可能喪命的風險,作為藥師的周雪葵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曾經,我有一位對我很重要的親人身患重病,幾乎每天都要經受疼痛的折磨。那時候,我多么的希望能出現一種藥,可以讓他的疼痛全部消失,讓他重新露出開心的笑容。可惜那個時候,我的親人根本沒有條件用那種藥。”
外公癱倒在竹椅中,捂著腹部痛苦□□的畫面仿佛就在眼前,周雪葵的眼眶逐漸濕潤。
“現在,方郁你不僅有條件使用這種藥物,而且你的親人還支持你使用――這是多么令人感到幸福的事情啊!”
掌心向上,外公口中不斷噴出的鮮血逐漸覆蓋了整個手掌。
自那以后二十多年,周雪葵每天都會反復問自己:如果那個時候,外公能早一點吃到藥的話,是不是就不會……?
“是藥三分毒,的確是一句非常正確的話。我身為藥師,是醫院里最了解藥物的人。我自己就知道,世界上沒有任何藥品是沒有副作用的。只要使用藥品,患者就必然面臨副作用的傷害。”
“但是!藥物的副作用從來都不是無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