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我的’?那你現在告訴我,三年前青石鎮的那筆‘以獎代補’資金,實際挪到了哪個皮包公司的賬上?去年那筆‘產業扶持金’,又是誰在背后拿了‘協調費’?”
他手指猛地戳在那堆單據上:
“一筆筆,一單單!羅志強,你真以為紙包得住火?”
羅志強額頭上的汗珠瞬間滾落下來,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
“書記…我…我都是為了工作…都是為了縣里…”
“為了縣里?”
周陽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
“是為了你兒子留學澳洲的學費,還是為了你省城那套掛著別人名字的別墅?”
他身體重重靠回椅背,冰冷的眼神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疲憊:
“老羅,你跟我六年了。現在給你個體面,你自己引咎辭職,-->>主動交代這些年‘工作失誤’造成的扶貧資金損失。那些錢……不夠的部分,砸鍋賣鐵也得給我填上!”
他看著羅志強瞬間失去血色的臉,語氣放緩,卻帶著更刺骨的寒意:
“家里的老婆孩子,縣里不會虧待。但你若是非要等鄭書記派紀委的人請你喝茶……”
周陽沒再說下去,只是端起桌上冰冷的茶杯,抿了一口,吐出的字帶著白氣:
“那體面,可就沒有了。”
羅志強如遭雷擊,踉蹌了一步,嘴唇哆嗦著,最終一個字也沒能再說出來,失魂落魄地拉開沉重的門,背影佝僂地消失在走廊里。
周陽看都沒看那關上的門,直接拿起電話:
“讓馬紅軍過來。”
交通局長馬紅軍進來時,明顯還帶著點年前那點僥幸,試圖擠出笑容:
“書記,您找我…”
周陽看著馬紅軍,眼神復雜了一瞬。
這個皮膚黝黑、走路還帶著點當年修路工塵土氣的老部下,是他真正從鄉道測量隊里一手拽出來的人。
不像羅志強是純粹的利用和交易,對馬紅軍,他心里確實有那么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分”。
“書記。”
馬紅軍站得筆直,臉上還帶著些未褪盡的局促,笑容卻很實誠。
周陽沒讓他坐,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臉上,沒像對羅志強那樣甩單據,只是聲音沉甸甸地開口:
“紅軍,這些年……辛苦你了。”
馬紅軍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預感到什么,但眼神沒有躲閃:
“書記說的啥話,我馬紅軍能有今天,還不全靠您從那個破山溝里把我扒拉出來?沒有您,我可能現在還在山旮旯里量路呢。”
這話像塊石頭,硌得周陽心口發悶。
他端起杯子又放下,里面的水晃得厲害。
“鄭書記的決心,你看到了。”
周陽的視線投向窗外灰撲撲的天空。
“他今天在會上那三把火,頭一把就燒向干部作風,第二把就盯緊了項目資金……尤其是扶貧款和那些大工程。”
馬紅軍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他沉默地站著,腰背依舊挺直,只是那雙粗糙的大手下意識地在褲縫上蹭了蹭。
周陽的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干澀:
“你經手的事……太扎眼。青石鎮那條省道改造的附屬合同,南山水庫堤壩加固的賬目,還有…去年底省里撥下來的那筆應急搶修款……紅軍,哪一筆經得起鄭儀帶人,拿著放大鏡查?”
辦公室里死寂一片,只有墻上掛鐘的秒針在咔噠、咔噠地響。
馬紅軍猛地抬頭,臉上沒有恐慌,反而有種看透了的平靜,甚至咧嘴扯出一個不算好看的笑:
“書記,我懂。那年我老娘病得快不行,是您特批了錢才從閻王手里搶回條命;我小子能有出息上大學,也是您一句話的事。這些……都夠本了。”
他往前挪了一小步,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清晰:
“我馬紅軍爛命一條,不值錢。您把我推出去頂了,能把這關邁過去,值!我認!”
周陽只覺得喉嚨發緊,他確實沒想到馬紅軍會是這樣的反應。預料中的哀求、辯解甚至怨懟都沒有,只有一種近乎“殉道”的平靜和……坦然。
“紅軍……”
周陽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聲音有點啞。
“書記,您甭說了。”
馬紅軍擺擺手,帶著點混不吝的江湖氣。
“該怎么走程序就怎么走。是我做的,我認。那些臟了的錢,我有數,窟窿我自己填!保證干凈利索,絕不讓一點臟水濺到您身上。”
他頓了頓,眼神帶著最后一點溫度看著周陽:
“您只管往上走,青峰縣這攤子,我幫您扛。就一條,我婆娘膽子小,孩子還念書……您,別讓他們太難看。”
周陽霍然起身,繞過寬大的辦公桌,用力拍了拍馬紅軍的肩膀。
那肩胛骨硬得硌手,像塊石頭。他張了張嘴,想說句“不會虧待你家人”,或者別的什么承諾,卻發現所有的話在馬紅軍這坦蕩的“認罪”面前,都顯得蒼白又虛偽。
最終,他只是從喉間沉沉地擠出兩個字:
“……放心。”
馬紅軍咧開嘴,露出被劣質煙草熏得發黃的牙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然后挺直腰板,轉身拉開門走了出去。
走廊里傳來他遠去、帶著點破鑼嗓子哼的走調小曲,聲音不大,卻硬生生刺進周陽的耳朵里。
門輕輕合上,將那小曲隔絕在外。
周陽站在原地,許久沒動,只覺得這間他經營了多年的辦公室,空得讓人心慌。
他慢慢坐回椅子上,從抽屜最深處摸出一盒皺巴巴的煙,抖出一根點上,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煙霧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窗外,天空依舊陰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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