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果子那句“知霜嫂子摔了!”
像顆炸雷,直接在陳光陽天靈蓋上開了瓢!腦袋里“嗡”的一聲,血都涼了半截子。
啥玩意兒?摔了?!
剛才還盤算著晚上給李錚兄妹倆做啥好吃的,琢磨著媳婦肚子里那小崽子是像大龍還是像小雀兒的陳光陽。
臉色“唰”地一下褪盡了血色。
懷里揣著剛分來的五千塊厚票子,此刻沉得像塊冰疙瘩,硌得他心口生疼,又瞬間沒了分量。
“操!咋回事兒啊”
他甚至沒看清自己咋下的車轅子,只覺著腳底板狠狠砸在凍得梆硬的雪殼子上。
震得小腿肚子發麻,人已經像支離弦的箭,甩開兩條長腿就朝著自家院子瘋蹽過去!
二埋汰和三狗子也懵了,反應過來趕緊跳下車。
二埋汰一巴掌拍在黑風馬屁股上:“光陽哥你先去!俺們隨后就到!”
黑風馬通人性,噴著粗重的白氣,拉著一車驚魂未定的人和貨,也加快蹄子往屯里顛。
李錚懷里還死死抱著那個裝滿了“寶貝”的綠書包,小臉比剛才更白了。
嘴唇哆嗦著,看著師父那幾乎要飛起來的背影消失在屯口拐角,心里頭慌得像揣了十七八只兔子,沒著沒落地亂蹦。
他也想跟著跑,可腿肚子發軟,被三狗子一把薅住:“小錚別慌!跟緊叔!”
陳光陽腦子里就剩下“媳婦摔了”這四個字在嗡嗡作響。
像有人拿著破鑼在他耳邊死命地敲。
屯子里的土路坑坑洼洼,積雪被踩實了又凍上,滑得要命。
他一腳深一腳淺,好幾次趔趄著差點栽進道旁的雪窩子里,棉烏拉踩進誰家潑的臟水凍成的冰殼子。
“咔嚓”一聲裂響,冰冷的雪水瞬間灌進來,他也渾然不覺。
耳邊是呼呼的風聲,還有自己粗重得像拉風箱似的喘息,心臟在腔子里“咚咚咚”狂跳,震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蹦。
眼前閃過媳婦清瘦的身影。
她挺著已經顯懷七八個月的肚子,在大棚里麻利地綁著西紅柿秧子的樣子,鼻尖沁著汗珠兒,眼神專注又韌勁兒十足……
這要是摔一下子……
陳光陽不敢往下想,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比這臘月的北風還砭人骨頭。
“知霜!媳婦!!”
他人還沒到院門口,嘶啞的吼聲已經先撞了進去,帶著掩飾不住的驚惶。
院門大敞著,門栓歪在一邊。
院子里,王大拐拄著他那根油亮的棗木拐棍,正急得原地轉磨磨,花白的胡子一撅一撅。
他一看見陳光陽跟頭把式地沖進來,立刻扯著嗓子喊:“光陽!快!快進屋瞅瞅!”
陳光陽哪還用他喊,幾個箭步就躥到了屋門口。
門簾子被粗暴地一把掀開,帶起一股冷風。
屋里的景象讓陳光陽的心瞬間揪到了嗓子眼。
媳婦沈知霜側躺在自家那鋪滾燙的炕沿邊上,身上蓋著家里那床最厚實的藍花棉被。
臉朝著門口,小臉煞白煞白的,平時總是溫婉沉靜的眉眼此刻緊緊蹙著,嘴唇抿成一條線,沒多少血色。
她一只手死死地按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另一只手撐著炕席,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大奶奶盤腿坐在炕頭緊挨著媳婦,平時罵人賊溜的嘴皮子這會兒直哆嗦。
干癟的手緊緊攥著沈知霜冰涼的手腕子,渾濁的老眼里全是慌神,煙袋鍋子早就丟在了一邊。
老太太嘴里反復念叨著:“沒事兒啊知霜,沒事兒啊,咱光陽回來了,回來了……”
三小只圍在炕沿底下。
小雀兒哭得最兇,小身子一抽一抽的,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兩只小手緊緊揪著自己的棉襖下擺,想往前湊又不敢,只是癟著嘴小聲抽噎:“媽媽……媽媽疼不疼……”
剛才還顯擺新頭繩的雀躍勁兒蕩然無存,只剩下滿眼的恐懼。
二虎則像個被惹毛的小老虎,梗著脖子,也帶著慌亂。
他小拳頭攥得緊緊的,眼睛瞪得溜圓,眼淚在眼眶里打著轉,強忍著沒像妹妹那樣嚎出來,但那份委屈和憤怒隔著老遠都能聞見。
大龍站在弟弟妹妹身后,小胸脯劇烈起伏著,臉憋得通紅。
他沒像二虎那樣喊叫,也沒像小雀兒那樣抽泣,只是死死咬著下嘴唇,兩只拳頭也攥得緊緊的,指甲都快嵌進肉里了。
他抬眼看向陳光陽,那雙酷似陳光陽的眼睛里,有恐懼,有憤怒,更有一種超出年齡的、死死壓抑著的擔憂和自責,仿佛在說:“爹,我沒護好媽。”
“媳婦!”
陳光陽一個箭步撲到炕沿邊,膝蓋“咚”一聲砸在地上也顧不上疼。
他伸出那雙粗糙、還帶著外面寒氣的大手,想碰媳婦又怕碰壞了,就那么僵在半空,微微顫抖著。
聲音又急又啞,帶著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哀求腔調:“摔哪兒了?啊?肚子…肚子怎么樣?疼得厲害不?”
沈知霜聽到他的聲音,一直緊繃的身體似乎微微松懈了一點點。
她費力地睜開眼,看到陳光陽那張寫滿驚惶、胡子拉碴的臉近在咫尺,努力想給他一個安撫的笑容,嘴角卻只牽起一個勉強的弧度,顯得有點虛弱。
“光陽…”
她聲音很輕,帶著點氣音,但還算平穩。
“別…別慌。我…我就是出來看看你們回沒回來,門口那冰太滑了,沒踩穩,趔趄了一下…坐地上了…沒…沒直接摔實誠…”
她說著,按在肚子上的手又緊了緊,眉心還是蹙著。
“肚子…有點…墜墜的疼,像…像抽筋兒似的…一陣陣的…倒…倒也沒有特別厲害…”
“坐地上了?!”陳光陽的心猛地一沉。
這冰天雪地的,地上都是凍得跟石頭似的冰疙瘩,七八個月的身子坐下去,那沖擊力也不小!
“那也得馬上去醫院!走!我背你!咱現在就去縣醫院!”他說著就要起身去抱人。
“光陽!”
沈知霜連忙按住他伸過來的胳膊,手上沒什么力氣,但語氣很堅決。
“別…別折騰。這會兒天都擦黑了,道上全是冰棱子,黑燈瞎火的,車走都打滑,再顛著…更壞事。”
她喘了口氣,看著陳光陽急得通紅的眼睛,盡量把話說得清晰些。
“我…我心里有數。就是嚇著了,加上…坐那一下墩著了…緩緩…應該…應該沒事兒。
這會兒…疼得比剛才輕點了…真去了醫院…這年月的…大夫…除了讓躺著觀察…還能有啥法子?路上…反而受罪…”
陳光陽的動作僵住了。
媳婦的話像兜頭一盆冷水,澆得他發熱的腦子稍微清醒了點。
是啊,這是1979年的東北鄉下,不是后世。
縣醫院的條件也就那樣,婦產科能有啥立竿見影的手段?
真有啥緊急情況,恐怕也…他不敢想下去。
路上那積雪覆蓋的坑洼土路,騾子車都得小心翼翼,一顛簸起來,后果不堪設想。
摩托車?更是想都別想,那純粹是玩命。
“那…那也不能就這么干挺著啊!”
陳光陽的聲音帶著焦灼和無助,他猛地扭頭看向大奶奶,“大奶奶,您老經得多,您看…”
大奶奶這會兒也稍微定了點神,抹了把眼角。
湊近了又仔細看了看沈知霜的臉色,伸手在她額頭上試了試溫度,不算燙。
老太太長長吁了口氣,啞著嗓子道:“知霜說的…也在理。眼下這黑燈瞎火的,道兒邪乎的難走,真不如家里炕頭穩當。她這臉色…緩過來點了,汗也消了點兒…肚子疼…只要沒見…沒見紅,就…就還算安穩。先讓她好好躺著,別動!千萬不能下地!”
老太太說著,渾濁的眼睛嚴厲地掃過三小只,“你們仨!消停兒的!別在炕上蹦跶!離你們媽遠點!”
她又對陳光陽說:“去!把灶坑再燒旺點!炕得滾燙!再去…再去把程大牛逼給我拎來!讓他趕緊死過來看看!”
關鍵時刻,老太太那骨子當家主事的勁兒又回來了。
“哎!好!我這就去!”陳光陽像是找到了主心骨,連滾帶爬地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