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尤其是一想到之前陳光陽那么猛。
這倆人無比后悔招惹陳光陽,看想要陳光陽的眼神也全都是討好了。
陳光陽看著劉猛子瞬間煞白的臉和開始哆嗦的絡腮胡,又瞥了眼鵪鶉似的縮著脖子的劉老狗子。
心里那點因他們欺負自己新收的小徒弟而起的火氣,莫名被這兩人的慫樣沖淡了些。
真動手收拾他們?
他媽的掉價。
他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在寒風里顯得有點邪性:“行,你倆不是能耐嗎?不是要替劉家屯主持公道嗎?來,我給你們個機會。”
他走到路邊一塊還算平整的雪地,用腳尖劃拉出兩個并排的方框。
每個框也就兩只腳大小。
“立正!”陳光陽猛地一聲低喝,像軍營里操練新兵的口令,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劉猛子和劉老狗子下意識地渾身一繃,兩腿并攏,站得筆直!
那反應速度,比他們屯里民兵訓練時還利索!
“站進去!”陳光陽指了指雪地上的方框。
兩人懵了,互相看了一眼,又看看陳光陽,完全摸不著頭腦。
但在陳光陽沒什么溫度的目光注視下,還是乖乖挪動腳步,一人一個,站進了那小小的雪框里。
“挺胸!抬頭!收腹!”
陳光陽背著手,繞著兩人踱步,狗皮帽檐下的眼神銳利得像在打量兩根不合格的木頭樁子。
“胳膊貼褲縫!中指對準褲線!對!就這姿勢!給我站直溜了!”
劉猛子人高馬大,站直了像半截黑塔,絡腮胡上還沾著雪,模樣滑稽。
劉老狗子瘦小,努力挺胸抬頭,卻像個被拎著脖子的瘦雞崽。
兩人僵在雪框里,一動不敢動,活像兩尊突然被點了穴的門神。
“稍息!”陳光陽又是一聲令下。
兩人下意識地左腳向左前方邁出半步。
動作整齊劃一,只是劉老狗子腿短,那“半步”邁得有點局促。
“立正!”
啪!兩人迅速并腳。
“稍息!”
……
寒風呼呼地刮,岔路口一片死寂。
劉家屯的漢子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屯里最渾的劉猛子和最滑頭的劉老狗子,像兩個提線木偶,在陳光陽的口令下,一會兒并腿,一會兒伸腳,循環往復。
李錚抱著豬腿,徹底傻了。
他張著嘴,眼淚還掛在腮幫子上,都忘了擦。
這就是…我師父?不用拳頭,不用槍,就這么兩嗓子,就把剛才還兇神惡煞的兩個人收拾得服服帖帖?
還能這么玩?!
陳光陽踱到劉猛子面前,看著他鼻尖上凍出的清鼻涕,慢悠悠地問:“劉猛子,冷嗎?”
劉猛子嘴唇哆嗦著:“冷…冷…”
“冷就對了。”
陳光陽點點頭,“腦子凍清醒點沒?還覺著那豬腿是你套的泡蘭子不?”
“不…不是!是陳哥您打的!是您給徒弟的拜師禮!”
劉猛子忙不迭地回答,聲音帶著哭腔。他感覺自己的腳指頭都快凍掉了!
陳光陽又踱到劉老狗子面前:“你呢?還覺著陳光陽是你爹不?”
劉老狗子差點哭出來:“不是!不是!陳爺!您是我親爺!我嘴賤!我該抽!”
說著還真抬手輕輕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子。
“行了。”陳光陽擺擺手,像是看夠了戲,“立正站好,最后十分鐘。”
他不再下口令,就抱著胳膊站在一旁,看著兩人在寒風里瑟瑟發抖地保持著立正姿勢。
劉猛子塊頭大,還能咬牙硬撐,只是腿肚子肉眼可見地打顫。
劉老狗子瘦小,沒幾分鐘就搖搖晃晃,臉色發青,眼看就要站不住了。
“師…師父…”李錚忍不住小聲開口,看著劉老狗子那可憐樣,有點不忍心。
陳光陽瞥了他一眼:“心疼了?剛才他們搶你肉,推搡你的時候,可沒心疼你是個半大孩子。”
李錚抿緊了嘴唇,不說話了,只是看向劉老狗子的眼神依舊復雜。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秒對雪地里罰站的兩人都是煎熬。
終于,陳光陽估摸著差不多了,才淡淡開口:“行了,活動活動吧。”
話音未落,劉老狗子“噗通”一聲就癱坐在雪地里,大口喘著粗氣,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劉猛子也晃了晃,勉強站穩,但兩條腿跟面條似的發軟。
陳光陽走到兩人面前,蹲下身,平視著他們:“今兒這事,長記性沒?”
“長了!長了!”兩人點頭如搗蒜。
“往后,眼睛擦亮點。”
陳光陽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我陳光陽的徒弟,不是什么阿貓阿狗都能欺負的。再讓我知道你們劉家屯的人,動他一根手指頭……”
他頓了頓,沒往下說,只是眼神在劉猛子那條還隱隱作痛的右腿上掃了一下。
劉猛子渾身一激靈,感覺剛暖和點的屁股蛋子又開始隱隱作痛了。
“滾吧。”陳光陽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雪沫子。
如蒙大赦!
劉猛子趕緊去攙地上癱軟的劉老狗子,其他劉家屯的漢子也一窩蜂涌上來,七手八腳地架起兩人,頭也不回地朝著劉家屯方向蹽了。
那速度比來時快了一倍不止,活像后面有狼攆著。
岔路口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寒風卷著雪沫子打著旋兒。
李錚還抱著那條沉甸甸的豬腿,呆呆地看著陳光陽,又看看那群人狼狽逃竄的背影,最后目光落回師父身上。
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千萬語哽在胸口,最后只化作一聲帶著濃重鼻音的呼喚:
“師父……”
陳光陽轉過身,看著少年凍得通紅的小臉上那混合著震驚、崇拜、委屈和后怕的復雜表情。
還有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里重新燃起的、比之前更加熾熱的光。
他走過去,大手在李錚那頂破舊的狗皮帽子上用力按了按,把他本就亂糟糟的頭發揉得更像雞窩。
“瞅你那點出息。”
陳光陽的聲音依舊沒什么溫度,但眼底深處那點不易察覺的笑意,卻讓李錚心頭猛地一熱。
“一條豬腿就值當你跟人拼命?命沒了,拿啥給你妹妹掙肉吃?”
李錚用力吸了吸鼻子,把眼淚憋回去,挺起瘦小的胸膛:“師父,我…我記住了!”
“記住個屁。”
陳光陽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彎腰拎起地上的柳條筐背好,又把爬犁繩子甩到肩上。
“抱著你的拜師禮,跟上!再磨蹭招來狼群,老子可不管你!”
“哎!哎!”李錚如夢初醒,趕緊把懷里快要滑落的豬腿往上顛了顛。
又摸了摸后腰上不安分的小豬崽,深一腳淺一腳地跟上陳光陽的步伐。
少年看著師父高大挺拔的背影,拖著沉重的爬犁,走在積雪的山路上卻穩如磐石。
寒風卷起師父棉襖的下擺,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襯衣,還有那雙沾滿泥雪卻仿佛能踏平一切坎坷的翻毛棉鞋。
這就是他的師父。
不用刀槍棍棒,兩嗓子就能讓惡人變鵪鶉。
一身舊棉襖,卻比劉猛子那身新襖子威風百倍。
罵他“沒出息”,卻在他被欺負時,像座山一樣擋在他前面。
李錚抱著冰冷的豬腿,心口卻像揣了個燒紅的炭,滾燙滾燙。
他偷偷抹了把臉,把最后一點濕意擦掉,然后小跑幾步,努力跟上師父的步伐,踩著他留在雪地里那串又深又穩的腳印。
山風還在呼嘯,但李錚覺得,這個冬天,好像也沒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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