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然努力想擠出點笑,但那笑容牽動了傷口,顯得有點扭曲。
“光陽叔!你可算來了!”趙小虎趕緊扔下扳手站起來,聲音有點發澀,帶著點委屈和火氣。
陳光陽走到他跟前,上下掃了他兩眼,沒問疼不疼之類的廢話,直接道:“咋整的?貨出岔子了?”
趙小虎抹了把臉,扯到傷口疼得“嘶”了一聲,恨聲道:“不是貨!是人!隔壁金水縣那幫犢子玩意兒,太他媽不是人了!”
他指著停著的卡車:“就昨兒,咱跑金水那條線送趟貨,回來的道上,過了金水縣界碑沒多遠,在那片山坳子,讓人給截了!十好幾個呢!手里都拎著家伙,棒子、鐵鍬,還有拎著刀片子的!
烏泱泱就把路給堵死了,張嘴就要‘過路錢’,不給就砸車搶貨!”
二埋汰一聽就炸毛了:“操!反了他們了?敢劫光陽哥的車?”
三狗子也沉了臉:“小虎,你們幾個沒跟他們干?”
趙小虎臉上有點臊得慌,更多的是憋屈:“干了!咋沒干!我跟車上那倆兄弟都抄家伙下去了
!可人家他媽的人多啊!十五六條壯漢,圍著我們仨!手里那棒子掄起來呼呼帶風!我這臉就是讓一個王八犢子拿棒子頭給杵的,差點杵瞎嘍!咱們仨……干不過啊!貨和車要緊,沒辦法,只能把兜里那點錢都掏給他們了,才放我們走!”
他越說越氣,拳頭攥得嘎巴響。
陳光陽靜靜聽著,臉上沒啥表情,只是眼神像結了冰的河面,深處有暗流涌動。
他掏出煙劃火柴點上,吸了一口,才問:“知道是誰的人不?就金水當地的地癩子?”
“操!還能有誰!”
趙小虎啐了一口,“領頭的我認得,是金水縣有名的混子頭,外號‘金老歪’。
以前就是個偷雞摸狗的,這兩年不知道怎么拉攏了一幫人,專門在縣界邊上干這活!
聽說跟金水縣里頭有點門路的還勾搭著呢,所以才這么橫!
光陽叔,這口窩囊氣我咽不下去!
這線以后還跑不跑了?
可……可咱人少,硬拼真干不過啊!
我想著,咱能不能……找幾個硬實的兄弟,下次出車跟著押個陣?”
他眼巴巴地看著陳光陽,這是他能想到的最穩妥的辦法了。
陳光陽又吸了口煙,煙霧在寒冷的空氣里凝成一團白霧。
他抬腳碾滅了地上的火星子,點了點頭,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子讓人心安的沉穩:“嗯,知道了。行,這事兒不能就這么算了。
正好,我這會兒沒事,跟你跑一趟金水那地界,認認門兒。”
趙小虎一愣:“啊?光陽叔,就……就咱幾個?”
他看了看陳光陽,又看了看旁邊的三狗子和二埋汰。
他們仨加一起也才四個人。
對面可是十五六個拿著家伙的亡命徒啊!
陳光陽像是沒看見他的擔憂,已經徑直走向那輛被打得最狠、前擋風玻璃都裂了蛛網紋的卡車駕駛室。
他拉開車門,動作利落地坐上了駕駛位,煙頭也隨手彈飛在雪地里。
他拍了拍方向盤,對還站在車下有些發懵的三人說:“上車。磨嘰啥呢?再磨嘰天黑了。”
趙小虎心里還是沒底,扒著車門框,急道:“光陽叔!你聽我說啊,對面人多!
真不是仨瓜倆棗!都他媽是些愣頭青,下手黑著呢!”
駕駛座上的陳光陽側過頭,看了趙小虎一眼。
那眼神很平靜,甚至嘴角還若有若無地向上彎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根本就沒把那所謂的“人多”放在眼里。
“人多?”
陳光陽的聲音不高,帶著點雪后初晴空氣的清冷,“人多,也講道理。上車。”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像有千斤重。
趙小虎張了張嘴,看著陳光陽那副氣定神閑的模樣,再想想這位爺當年在屯里、在山里、在邊境線上的那些傳說。
不知怎的,心里那股子恐慌勁兒下去了一大半。
他一跺腳,拉開副駕駛的門就鉆了進去:“操!走!干他娘的!”
三狗子和二埋汰對視一眼,啥也沒說,麻溜地拉開后車廂門,跳了上去。
發動機“吭哧吭哧”地喘了幾聲粗氣,猛地咆哮起來,卷起地上的積雪。
這輛的老毛子大卡車,像一頭被激怒的鋼鐵巨獸,吼叫著沖出了貨站大院,碾過坑洼不平的土路,朝著金水縣的方向駛去。
車開得不快,老毛子卡車皮實歸皮實,跑起來動靜不小,顛簸感也強。
車里沒人說話。
趙小虎緊繃著臉,時不時摸摸臉上的傷,眼神望著窗外逐漸荒涼的雪野,心里七上八下。
三狗子和二埋汰坐在后面車廂里,背靠著冰冷的車幫,各自摩挲著揣在懷里的家伙什。
三狗子還別了根短撬棍,二埋汰則把一把磨得锃亮的殺豬刀用破布纏了纏,塞在棉褲腰里。
陳光陽穩穩地握著方向盤,目光平視前方蜿蜒的土路。
路兩邊的林子越來越密,山勢也變得陡峭起來。
他知道,快進金水縣地界了。
這年月,路上不太平,尤其是這種兩縣交界的偏僻路段,路匪比林子里的野物還多。
他放在檔把旁邊的右手,下意識地往下探了探,隔著厚厚的棉褲,能摸到腰側一個硬邦邦、冰涼涼的鐵家伙。
那是一把他常年隨身帶著,用油布包得嚴嚴實實的五四式手槍。
這玩意兒,可比他的捷克獵更能“講道理”。
果然,卡車剛拐過一道險峻山彎,前面豁然出現一片相對開闊點的山坳平地。
幾塊巨大的山石橫七豎八地堆在路兩邊,像是天然的路障。
就在這當口,呼啦啦地從路邊的石頭后面、干枯的灌木叢里,一下子涌出來十幾條人影!
瞬間就把不算寬的土路給堵得嚴嚴實實。
正是趙小虎說的那幫人!
領頭的那個,身材粗壯,穿著件半新不舊的軍綠棉大衣,敞著懷,露出里面臟兮兮的絨衣,頭上歪戴著一頂狗皮帽子,一臉的橫肉,眼睛不大,卻透著股兇狠蠻橫的光。
這人就是“金老歪”。
他身后跟著的十幾條漢子,年紀都不大,一個個面黃肌瘦,眼神卻像餓狼一樣貪婪兇狠。
手里果然都拎著家伙:棒子、鐵鍬,還有兩三個手里握著磨尖了的鋼筋頭或者明晃晃的砍刀。
一看卡車被成功截停,這幫人立刻咋呼起來,揮舞著手里的家伙,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
“停車!操你媽的!給老子停下!”
“過路費!懂不懂規矩!”
“再他媽往前拱,砸了你這破車!”
“下來!都他媽給老子滾下來!”
叫囂聲、謾罵聲混成一片,在這寂靜的山坳里顯得格外刺耳。
卡車停了下來,巨大的引擎轟鳴聲變成了怠速的“突突”聲。
駕駛室里,趙小虎的臉瞬間白了,手指頭死死摳著座椅邊沿,呼吸都急促起來,下意識地就想找家伙。
三狗子和二埋汰也從車廂里探出頭,緊張地盯著前面那群人,手都摸進了懷里。
“坐好。”
陳光陽的聲音依舊平穩,他拉開車門,長腿一邁,穩穩地跳下了車,反手關上了車門,把趙小虎關在了車里。
他就那么大喇喇地站在卡車高大的車頭前,一個人面對著對面十幾個手持兇器、氣勢洶洶的路匪。
他穿著半舊的二棉襖,戴著那頂狗皮帽子,看起來就像個普普通通的鄉下漢子。
但他就那么一站,目光掃過對面的人群,那股子在山林里磨礪出的沉穩和氣勢,無形中就壓住了對面幾分喧鬧。
金老歪瞇著眼,上下打量著陳光陽。
看他這身打扮和開的車,以為是卡車司機或者貨主,根本沒把他放在眼里。
吊兒郎當地往前踱了兩步,歪著脖子,用棒子指著陳光陽,唾沫星子橫飛:
“喂!哪嘎達來的?懂不懂這片兒的規矩?想過路,留下買路財!哥幾個也不多要,看你這破車,給五十塊錢,麻溜滾蛋!”
他身后的小弟也跟著起哄,棒子鐵鍬在地上墩得“咚咚”響。
陳光陽沒說話,往前也走了兩步,離金老歪更近了些。
他臉上沒什么怒色,反而像是想和人好好嘮嘮嗑。
“規矩?”陳光陽開口了,聲音不高,帶著點饒有趣味的調調。
“誰定的規矩?這路是你們修的?林子是你們家開的?”
金老歪一愣,沒想到這人還敢反問。
旋即勃然大怒:“操你媽的!哪來那么多廢話!老子的話就是規矩!在這老鷹嘴,老子說收錢就收錢!天王老子來了也不好使!
不給錢?行啊,車里貨留下,人也他媽給老子留下兩根手指頭當利息!”
他惡狠狠地揮舞著棒子,身后的小弟們嗷嗷叫著圍攏上來,縮小了包圍圈。
明晃晃的刀片子在雪地里反著光,威脅的意味十足。
駕駛室里的趙小虎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手心里全是汗。
后車廂的三狗子和二埋汰也繃緊了肌肉,隨時準備跳下去拼命。
陳光陽像是沒看見那些逼近的兇器,臉上甚至還帶著點笑意,他微微歪了下頭,看著金老歪:“兄弟,和氣生財。你看這天寒地凍的,哥幾個也不容易。這樣,我給你十塊錢,算請哥幾個喝頓酒,讓條道,行不?”
他說著,還真慢悠悠地從懷里掏出個破舊的錢夾子。
金老歪一看他掏錢,臉上的橫肉抖了抖,露出一絲貪婪,
但隨即就被更多的蠻橫取代了:“十塊?你打發叫花子呢?老子說了五十!少一個子兒都不行!趕緊的!別他媽磨嘰!”
他身后一個小弟不耐煩了。
仗著人多,一步竄上來,手里的鋼筋頭直接就朝陳光陽肩膀上捅過來,嘴里罵著:“操!歪哥跟你說話是給你臉了!給臉不要臉!”
就在那磨尖的鋼筋頭離陳光陽肩膀還有半尺遠的時候。
陳光陽動了!
他快如鬼魅!
掏錢夾子的右手閃電般地往下一沉,仿佛只是隨意地拂過腰側,動作快得讓人根本看不清!
緊接著……
“砰!!!”
一聲震耳欲聾、如同炸雷般的巨響,猛地撕裂了山坳的寂靜!
“啊……!!!我的腿!我的腿啊!!!”
凄厲到非人的慘嚎瞬間爆發!
那個拿著鋼筋頭捅人的小弟,身體像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整個人猛地向后倒飛出去,“噗通”一聲重重摔在冰冷的雪地里。
抱著自己的右大腿膝蓋往上一點的位置,瘋狂地打滾哀嚎!
鮮血像開了閘的水龍頭,瞬間就從他指縫里、從褲腿的破洞里噴涌出來,染紅了一大片積雪!
那根磨尖的鋼筋頭“當啷”一聲掉在雪地上。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前一秒還在囂張捅人,后一秒就成了雪地里翻滾哀嚎的血葫蘆!
金老歪和他身后所有的路匪都懵了!
徹底傻了!
他們臉上的兇狠、貪婪、蠻橫,瞬間被無邊的驚恐和呆滯取代!
眼睛瞪得像銅鈴,嘴巴張得能塞進雞蛋,手里的家伙什都忘了揮舞,就那么僵在原地,像一群被施了定身法的木偶!
一股濃烈的硝煙味混合著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彌漫開來。
陳光陽站姿都沒怎么變,只是剛才掏錢夾子的右手,此刻穩穩地握著一把烏黑锃亮、槍口還冒著縷縷青煙的手槍!
那黑洞洞的槍口,此刻正對著驚魂未定、面無人色的金老歪!
他臉上那點若有若無的笑意徹底消失了。
眼神變得比這數九寒天的冰雪還要冷冽刺骨!
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能穿透骨髓的寒意,清晰地傳入每一個嚇破了膽的路匪耳中:
“現在,能講道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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