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光線下,安王靠在牢墻上,淚水順著臉頰滑落,與雨水透過天窗滴下的水珠混在一起。
燕王沿著狹窄的天牢走廊前行,靴子踩在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回響,在寂靜的牢房中格外清晰。
火把的光影在斑駁的墻壁上跳躍,將他高大的身影拉得狹長,像一座沉默移動的山。
他的心情沉甸甸的。
那個曾經一起嬉鬧的二哥,如今只剩滿身狼狽與不甘,想來唏噓。
而接下來要見的譽王,這位始終溫文爾雅的三哥,又會是怎樣的光景?
轉過拐角,譽王的牢房映入眼簾。
這間牢房比安王的稍好,至少有一扇小窗,能透進些許微弱的天光。
譽王正坐在稻草堆上,手中捧著一本殘破的《論語》,借著墻角跳動的燭光靜靜閱讀。
他腰背挺得筆直,姿態端正,即便身處囚籠,也沒有半分頹廢之態,只是身上那件灰撲撲的囚衣太過破舊,與他往日錦衣華服的模樣對比,更顯落魄。
聽到腳步聲,譽王緩緩抬頭,看到燕王,臉上先是一怔,隨即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四弟,我就知道你會來。”
“三哥。”燕王在牢門外站定,目光比面對安王時溫和許多。
與安王的暴戾不同,譽王哪怕淪為階下囚,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儒雅,依舊沒有消散。
譽王放下手中的書,指尖輕輕摩挲著泛黃的書頁邊緣,緩緩站起身,走到牢門前。借著火光,燕王看清了他的臉。
眼角添了幾道細紋,臉色也有些憔悴,可那雙眼睛依舊清明,沒有安王的癲狂與不甘,反而透著一種看透世事的平靜。
“四弟,恭喜你了。”譽王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幾分真誠,“這天下,終究還是你的。”
“三哥,你我之間,不必說這些客套話。”燕王語氣平靜,目光直視著他,“我今日來,是想問你一件事。以你的才能和聲望,就算不偽造遺詔,等大哥駕崩后,也能憑實力爭奪皇位,為何要冒這個險?”
這個問題在燕王心里盤桓了許久。
譽王這些年在京中經營,賑災辦學、籠絡人心,朝中威望極高。
只要他耐住性子等,完全能光明正大地爭位,可他偏偏選了最冒險的路,反而讓自己陷入被動。
譽王沉默了,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
他轉身走回稻草堆,撿起那本《論語》,指尖反復劃過書頁上的字跡,似在回憶過往。
半晌后,他才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幾分沉重:“因為大哥從來沒想過讓我們兄弟繼位。”
“什么意思?”燕王眉頭驟然皺起。
譽王轉過身,眼神變得深邃:“四弟,你在北疆駐守多年,不知道京中的暗流有多洶涌。大哥這些年,表面上對我們兄弟不冷不熱,實際上早就在暗中布局。”
“他一直在培養外戚勢力,皇后娘家的人,如今在戶部、兵部都占了要職,連幾個州府的刺史,都是皇后的侄子、表弟。”
“不僅如此,他先前還打算從宗室旁支找個五歲的幼童過繼,立為太子。那孩子性格怯懦,最容易控制。”譽王的聲音沉了下去,“大哥的計劃很清楚,讓外戚掌權,讓幼帝當傀儡,這樣他留下的老臣能繼續把持朝政,外戚也能分一杯羹。”
“而我們這些手握實權、有聲望的親兄弟……”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冷意:“我們只會被邊緣化,甚至被除掉。一個年幼的傀儡皇帝,怎么容得下我們這些隨時可能威脅他的藩王?”
“到時候,他們隨便給我按個‘謀逆’的罪名,一杯毒酒、一條白綾,就能讓我消失,我的家人、我辦的學堂,都會跟著遭殃。”
燕王徹底愣住了。
他從沒想過,先帝的猜忌竟到了這般地步——寧愿把江山交給外戚和旁支,也不愿信任親生兄弟。
“大哥他……”燕王張了張嘴,只覺得心中一陣悲涼,話都說不完整。
“大哥坐在那個位子上太久了,權力早就讓他失去了理智。”譽王嘆息著走回牢前,隔著鐵欄看著燕王,“他忘了我們是手足,是從小一起爬樹摘果子、一起挨太傅打的兄弟。他只把我們當成威脅,當成隨時會搶他江山的敵人。”
“我在京中這些年,他表面上讓我參與朝政,實則處處提防。我辦學堂,他就派人監視,說我‘收買人心’。”
“我但凡與哪位朝臣親近兩句,他就暗中打壓那些親近我的官員。每次朝會,他看我的眼神都帶著審視,好像我下一瞬就會造反。”譽王的聲音越來越低,滿是無奈,“可他越是這樣,我就越要爭。”
“不爭,就是死路一條。”
燕王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胸口像壓了塊石頭。
他終于明白,安王的瘋狂、譽王的冒險,不全是野心驅使,更多是被先帝的猜忌逼出來的。
如果先帝能多一分信任,少一分提防,或許就不會有這場血流成河的內亂。
可歷史沒有如果。
“大哥這是……自毀長城啊。”燕王喃喃道。
“是啊,自毀長城。”譽王苦笑,“可他到死都覺得,自己的猜忌是對的,是為了保住江山。他從來沒想過,正是這份猜忌,讓我們兄弟離心,最終鬧成今日這般浩劫。”
燕王睜開眼,目光落在譽王身上,語氣鄭重:“三哥,我不會殺你。”
譽王一愣,隨即搖頭苦笑:“四弟,我偽造遺詔、僭越稱帝,這是死罪中的死罪。你若不殺我,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你這些年做的好事,我都知道。”燕王語氣平靜卻堅定,“你辦學堂,讓貧寒子弟有書可讀。你賑災濟民,讓無數百姓在災年活了下來。這些功德,不能因為你一時糊涂就全部抹殺。”
“更何況,你偽造遺詔,也是被逼無奈,我明白你的苦衷。”
譽王的眼眶突然濕潤了,聲音有些哽咽:“四弟……”
“我會將你流放到南疆。”燕王繼續說道,“那里地處偏遠,百姓淳樸,卻缺讀書人、缺好學堂。你去了那里,可以繼續辦學教書。”
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