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戰略決戰,其實就是與賭博差不多。
自己覺得勝率差不多,然后將手上一切底牌都押上。
甚至歷史常有在勝率不高的情況下,也毅然將全部底牌押上的事。
所以這常是一個概率和運氣的問題。
為什么很多時候,要在戰爭之前詢問鬼神之事,或者祈禱祭祀等等,在對雙方信息都了解得很少的情況下,很難做到全知全能,哪怕是現代戰爭中看走眼的也比比皆是。
所以祭祀這也是增加勝算的一部分。
這一次西征,樞密院和兵部推斷,在遼軍沒有介入的情況下勝算在七成以上。
但是現在遼軍出兵之下,誰也說不準。
其實不僅是下面官員,連章越本人都有些動搖,但此時此刻除了用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還能說些什么。
兵馬已是全部展開,錢糧輜重都運到前線,民役都動員了,現在突然說不打了,從上到下都會動搖。
人有心氣,國家何嘗沒有心氣,軍民上下對勝利的信心和渴望,何嘗不是勝負天平上的重要砝碼。
所以輕易不要畢其功于一役,因為臨到了這一步時候,你發覺自己已經沒得選,無論如何只得硬著頭皮上了。
朝會上出兵之議決斷后,兵部樞密院里官吏一時沉重,甚至失聲。
章越抵達后,看到徐禧沈括和眾官員們都是面上凝重。他們算是比外面百姓和一般官員們了然得多些,對宋遼底細知悉多一些,但此刻他們甚至比廟堂上的官員們更沒有信心。
章越走到主位坐下道:“說說吧!”
徐禧走到一人高的地圖前道:“啟稟司空,直至昨日前,在蔚州等處都探得遼國確有兵馬調動。”
徐禧說完,之前那些主張遼軍絕不可能介入的官員們不說話了,當然也有官員始終拒絕相信遼國會出兵,認為是疑兵之策。
這就是既定方針下,人常常選擇自欺欺人地堅持原先的立場,哪怕事實到了眼前。
章越對人性這般也是了然,就如同歷史上始終主張聯金伐遼的童貫,直到了女真出兵檄文都到眼前了,仍拒絕相信對方會背叛盟約攻打大宋。
徐禧接著道:“啟稟司空,本朝各路兵馬皆已抵達指定位置。”
樞密副使呂大防道:“昨日朝廷定下大策,我等樞院與兵部的官員商量下,最大的擔心便朝廷這些年都是淺攻進筑,一直是屢戰屢勝。而這一次分兵合擊,進行縱深大規模穿插,著實沒有把握,下官等擔心重蹈元豐二年,永樂城之覆轍。”
章越明白,元豐二年東路兵馬渡過瀚海時,被黨項誘敵深入,這一戰至種諤,張守約等名將戰死,兵馬覆沒數萬。
先帝朝議時面對滿殿大臣痛哭失聲。
這一戰也促使了章越起復。章越為宰相后堅決不打這樣大縱深穿插的打法,取而代之是淺攻進筑之策,到了第一次罷相之后,天子從改回修筑永樂城這樣大縱深筑城,結果再度遭到失敗。
所以樞密院和兵部擔心,這一次數路兵馬齊出的最大風險在此。
沈括道:“此一時彼一次,熙河路上一次出征河西,攻陷瓜沙數州,便是大縱深穿插,我軍已有涼州直黨項直等兩路騎兵,熙河路各軍中皆一人一馬。不懼于此。”
“同時本朝國力與元豐二年和元豐七年也是更勝許多,而黨項則愈弱,多次兵敗,導致中樞威信被大大削弱,豈可以當初之事權衡,此無異于刻舟求劍。”
沈括說完后,有些官員們點了點頭,不少人這點得也是勉強至極,但心底的凝重仍是不能去。
章越道:“既是如此,本相也不多說了,暫設行營院在京兆府,協調各路。”
“另外大軍出征,我作如下調整!”
徐禧聞持筆當堂記錄。
“熙河路制置使王厚,苗履所部第一、二、三、五、六、七,八將并黨項直,涼州直,以及秦鳳路兵馬副總管折可適所部第一,第二將出河西,攻黑水鎮燕軍司。阿里骨部,青唐溫溪心部出陰山以北,兩路會師于攤糧城下。”
“涇原路經略使彭孫所部第一、二、三、五、六,八、九,渡過黃河攻順州,進逼興慶府城下。”
“環慶路經略使王贍所部第一、二,四、六、七,八,九、十將出靈州,攻靜州,懷州,絕其東面方向援軍后,與彭孫所部會師于興慶府。”
“~延路經略使種師道所部第一、二、三、五、六、七、九、十、十一、十二將出永樂城,攻取橫山。”
“河東路經略使呂惠卿所部十五萬兵馬,并東西兩鎮輔軍,北上切斷遼軍增援路線。”
“汪古部,拔思巴部攻克夷門,定州,斷黨項北逃之路。”
不算上青唐部,阿里骨和汪古部,拔思巴部這些仆從國兵馬,宋軍前線調動的兵馬就在五十萬上下,這是一早就定好方針大計。
而這次調整東西兩鎮輔軍調給呂惠卿,加強河東路兵力的厚度,是章越為了防止遼國東來的援軍而臨時定下的。耗錢一千萬五百萬貫,至于糧草輜重更是不計其數,這傾國之役就是如此了。
隨著戰略細節上的調整,甚至直到這一刻章越才真正的下定了討伐黨項的決心。
這些年章越主政下朝廷對黨項契丹用兵連戰連捷,提高朝野內外上下信心,旁人揣測都是丞相這么辦必有他的深意,或者是丞相此舉看似閑棋必有妙用,甚至大棋之說比比皆是。
其實整個國家戰略決策,大方向上肯定是有的,但臨到了具體操作上,都是走一步算一步,要不斷地隨機應變,從實際出發。
“計于十一月五日,各路齊出!”
眾官員們轟然領命。
章越吩咐后便坐在椅上看著樞密院的官員們在地圖上當場作畫。
章越合上了眼睛,一等稍釋重負心情涌上心頭,昨日又是一夜未眠。此刻聽著官員們沙沙作圖聲下,居然感到片刻寧靜,眼皮不由自主地往下墜。
睡夢中,他不知不覺又回到了少年時的南浦溪畔,那時候雖缺衣少食,但躺著溪邊茂盛的樹蔭下無憂無慮地納涼。
章越微微一笑,看到了那時百事不駐于心的自己,覺得天涼好個秋就是天涼好個秋。
……
三日后,章越率師離京。
天子率領百官至汴京郊外送章越。
長亭古道上但見旌旗招展一眼望不到盡頭,旋即煙塵掀起將人馬身影都掩蓋了。
章越看天子神色忐忑,心知對方仍是心懷不安。
章越道:“陛下,朝廷早有做好遼軍介入的廟算,但臨事需放膽,甚至當有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臣已做好效忠國家,死于陣前的打算。此番西征,即是不破樓蘭終不還。”
“西征先發兵馬合計六十萬之眾,役夫更是倍之,傾國之役在此,量遼國全師北來,也不足為慮。還請陛下寬心。”
天子釋然道:“卿之深慰朕心。”
頓了頓天子道:“卿為國家盡忠,有大功于社稷!”
“若有何事朕可以為卿辦到,朕無不允之。”
章越早知天子有此一問,天下兵馬都由自己掌握,此事不問天子不放心。此事如同秦始皇問王翦一般。
君臣際遇不是沒有。但與其如此,倒不如將君臣相處當作利益交換來看。
你能提供什么,對方能給你什么。至于情分啥的都只是順帶的。
章越道:“陛下,昔武則天之寵臣薛懷義出宮時與宰相蘇良嗣狹路相逢,二人各自不肯退讓。薛懷義口出狂,蘇良嗣讓下人當初打了薛懷義的耳光。”
“薛懷義向武則天哭訴,尋其撐腰。武則天卻道,南門是宰相出入的地方,你以后走北門。”
“陛下以后也一定會有自己寵信的臣子,也會有辦事的臣子。但無論任何時候,陛下先想著給朝廷辦事的臣子,這樣人心就平齊了。”
天子聞點點頭道:“卿家所,朕記下了。”
章越對天子道:“陛下三年無改于父道謂之孝,臣替先帝看顧天下三年,已是足矣。”
“以后天下的路如何走,陛下親政后自己斷之。”
“若是可以讓天下百姓皆耕者有其田,自食其力,并抑之兼并豪取。此外無事。”
天子點頭道:“此司空教朕的衣食足則知榮辱,倉廩實而知禮節。朕記下來了。”
“此番西征之后,無論勝負,卿家繼續輔政,似韓忠獻那般成就君臣佳話。”
章越道:“臣才平庸,不過是先帝知臣謹慎故托付社稷,陛下有其他大臣襄助何愁天下大事不成。”
天子再留章越堅持推卻。
天子只好道:“等司空凱旋之后再說,不知司空為己求得什么?”
章越想了想道:“若此番功成,陛下允臣陪祀于先帝,臣則感激不盡。”
天子聞長嘆道:“卿真忠臣矣,朕允之。”
“多謝陛下!”
旋即兵馬出征,天子與眾大臣們又再送出十里,遠遠望去但見大軍行進之間,兵馬雄壯至極,逶迤不盡。
天子親自給章越奉酒,章越一飲而盡。
章越欣然望去,蘇頌等大臣都列左右。章越望到人群中的郭林,此刻師兄弟四目相對。
郭林舉起手作捏筆管之狀于空中虛劃,章越知道郭林提醒自己莫忘了當年師兄弟相論留名青史之事。
章越欣然,一股勃大之意在心頭攀升,天下事舍我其誰。
想到這里,章越翻身上馬,身后槍戟如林,旌旗蔽空。
此時此刻,百官盡拜在路旁,齊齊拱手相送!
而天子則再替章越挽起韁繩,立于馬側。
“陛下保重,臣去了。”
天子放開韁繩道:“卿早日凱旋!”
說罷章越一揚馬鞭絕塵而去,直到煙塵淹沒章越身影,天子仍是不肯離去。
直到留守大臣右相蘇頌道:“陛下可以還駕了。”
天子仍是不肯,又是這般目送大軍西征足足一刻鐘,方才戀戀不舍地起駕回宮。
……
霜林盡染的寧江州外圍,遼國鷹旗在遠處山隘若隱若現。登州兵馬都監馬政穿著一身貂裘獵裝,帶著一名親隨,深入密林。
“都監請看!“親隨突然壓低聲音。
只見百步外,十余名女真獵手正圍堵一頭熊。為首者彎弓如滿月,一箭貫穿熊背――正是女真部首領完顏劾里缽。
馬政拍掌喝彩,劾里缽轉頭大笑,用生硬的契丹話道:“有客人來了,南朝的官兒,可敢比試射獵?“
眾人移步河灘。
劾里缽傳話手下,若有獵物女真人不可射第一箭,需留給北宋使者。
馬政二話不說取弓連中三矢。
完顏劾里缽見此拍手叫好道:“也立麻力。”
馬政聞得知此乃女真話中擅射之人的意思。
熊羆般魁梧的劾里缽拍著馬政
肩膀贊嘆道:“南朝之人也有這般射術不易。”
馬政道:“南朝軍中似我者不計其數。”
當即劾里缽帶著馬政女真部的部落中。
馬政看了,但見女真部確實貧瘠之至,連劾里缽也住在帳篷中。這帳篷里除了一張虎皮椅外別無他物。
此刻劾里缽坐在虎皮椅上,外人將飯食做熟,款待馬政。
劾里缽與長子完顏烏雅束,次子完顏阿骨打等十幾女真部親貴一起吃飯。
馬政看每個女真人都手捧一大碗粳米飯,還有些韭菜,野蒜,長瓜等菜蔬下飯。
稍候捧上今日新打的獵物,一只羊已是烤熟,女真用隨身攜帶的刀子邊割肉邊吃,顯得十分粗獷。
馬政為童貫所舉薦給章越,因他懂得契丹話,高麗話。章越得知蘇轍,童貫出使遼國遇見女真部,特意讓他渡海抵達高麗,再往女真處尋其聯絡,策應此番攻伐黨項之事。
雖知道馬政聽不懂女真話,但不久還是被請出了帳篷。
劾里缽進行女真貴族頭人內部集議。
一旁的次子完顏阿骨打以女真話道:“都勃極烈,聽說南朝在登州練水軍,就像當年唐太宗伐高句麗?”
劾里缽道:“遼人抽走云州兵北征阻卜,此時幽燕空虛,此時倒似我等起事之機。“
“南朝說我女真愿取遼陽府,高麗也可取義州。他可讓高麗開放互市,與我們貿易鹽鐵茶絹......“
劾里缽沒有答允,一旁完顏烏雅束繼續道:“遼主年年索要海東青,逼得我們女真諸部活不下去。之前還用那破紙(錢鈔)來換我們女真人貂皮和山參。”
“若宋遼開戰后,我與阿骨打帶兩千騎襲擾臨潢府,則可……“
一名老者道:“不可,我們完顏部一向恭順于大遼……南朝再強,但遼國卻近,僅憑著咱們女真兩千兵馬如何抵擋?”
“你說恭順?遼國強征海東青,以廢紙換貂皮,人參時,可想到恭順二字?”
劾里缽道:“打也未嘗不可,遼國雖平定了磨古斯叛亂,但聽說也元氣大傷。”
“若高麗愿出兵取義州最好了……但我素知高麗人不可信。”
午飯后。
劾里缽沒有一句話與馬政談論軍事,而是讓手下的女真武士給對方表演騎射和立射。
馬政看女真人確實極度尚武。
若屬下箭射得好了,劾里缽笑著上前扯扯對方胡子或捶打他的肩膀,賞一勺酒喝,若射得不好,則當眾呵斥,甚至揪下馬來踢了數腳,不論是親信子侄都是一視同仁。
片刻后劾里缽讓阿骨打來射,但見阿骨打讓人將箭靶擺遠了五十步,當即連射三箭。
箭箭射中靶心上,此來引來女真部上下的叫好。
馬政也是瞠目結舌,他也沒見過如此擅射之人。
劾里缽笑著壓低聲音對身旁的馬政道:“貴使見笑了。阿骨打是我們女真部第一勇士,以后我要是要傳位給他的。”
馬政點了點頭,心道劾里缽將這話與自己說可見沒將自己當外人,看來有戲。
劾里缽旋即道:“我們女真部崇尚強者,之前服從于遼是因遼國兵強馬壯。”
“南朝之前聽說不行,但后來換了個宰相,而今已與遼國不相上下。”
馬政道:“本朝皇帝和宰相也很看重女真各部。”
說完后對方不再談論,馬政只覺得女真人招待殷勤上一日勝過一日。
馬政只覺得此番出使定有斬獲。
馬政睡至半夜,突有人裂帳而入。馬政將枕在頭上的刀握之在手幡然起身,月光照下但見來人正是他的親隨。
“大使,不好了,完顏部背叛了你,要抓你獻給遼人。”
馬政大驚道:“不可能,這幾日女真人對我們殷勤有加。”
親隨道:“千真萬確,我方才刺探得兩個女真人語,他們欺我不懂女真話,卻不知我在長白山半年從一位女真獵人那學得不少。這完顏部素來對遼國恭順,為虎作倀,怎生會反。”
“眼下他們正要拿你作投名狀,再取信于遼國,換得賞錢。”
馬政大驚立即收拾出帳,偷了一匹馬與親隨二人連夜而逃,路上數名女真人欲攔,被馬政縱騎踹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