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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45 章 寒江渡雪(八)

      靖和元年初春,何怡賢等人被轉押北鎮撫司詔獄議罪,這個消息一傳出京城,各地方便掀起了一場冤案平反的浪潮。何怡賢掌司禮監十四于年,貪墨錢財與糧地不可計數,所涉刑案之多,令刑部官員咂舌,齊淮陽不得不從國子監與督察員借調官員入衙,協同審理。然而,何怡賢因刑傷過重,還未熬過二月,就病死在了詔獄中。然而何怡賢的死并沒有平息朝堂和民間的憤怒。東林學派的人開口如拔劍,下筆如下刀,將前一朝的舊案一個一個地撬翻起來口誅筆伐,其中,最令人心痛的案子,莫過于桐嘉慘案與張展春案。二月初,刑部奏請重審桐、張兩案,書院院生的親屬,與張展春的兒子一道,從給地進京,三年過去,為父母的兩鬢斑駁,為子女的尚且年幼,與婦人們相互攙扶著行于城道中,路人見后,無不為之落淚。一時之間學政與百姓的輿論相聯,致使群情激憤。北鎮撫司不得不下令,將何怡賢的尸體暫收在獄中。司禮監其他候罪的宦官,眼看著何怡賢病死,無人收尸,由此思及自己的下場,皆惶恐難眠。鄧瑛雖與眾人一樣在押,但三司聯名的釋囚文書下到了鎮撫司,鄧瑛不再被提審,也不再像其他囚犯一樣,被限制水飯。“督主,也就您能逃出生天了……”幾個司禮監的秉筆太監,托著鎖鏈在鄧瑛面前垂淚。“早知道是這樣,我們無論如何,也都不會跟著老祖宗走啊。”鄧瑛低頭看著這二人,“都是一樣的。”“怎么能一樣呢。”那人聲淚俱下,“刑部和督察院開始調舊案了,我們跟著老祖宗,擔沒擔人命我們自己都不知道,眼下,是活不成了,眼下別說是跟著督主出去了,就連留一條命,也是不能夠了,我這心里頭,悔啊……”這句話一說完,其余人也跟著落淚。鄧瑛朝牢室外看去。春日泛潮,青黑色的墻壁上沾著大片大片的水珠子。興許是春陽燦爛,偶爾能在墻隙處看見一絲溫暖的光,但也并不能在他眼前留存多久。“都在嚎什么,等罪名下來,有你們哭的時候!”牢室外傳來獄吏的喝斥,眾人忙噤了聲。“鄧瑛。”獄吏打開牢門,站在門口喚他的名字。“在。”“起身出來。”鄧瑛站起身,身旁的一個宦官突然一把拽住了手臂下的鎖鏈。“廠督啊……”那人聲音嘶啞。鄧瑛穩住身子回過頭,蹲下身扶住他,平聲道:“你把手松開。”那人搖頭哭道:“您就是我們的祖宗,求您救救我們的性命啊,兒子給您磕頭了……磕頭了……”他這么一說,其余人也伏身跪下,幾個年老的秉筆太監,已然白發蒼蒼,一個個自稱為子,將額頭重重地砸在地上。“通通架起來!”獄吏們聽令上前,兩三下就將這些人拽起來,摁到了墻上的。鄧瑛聽著滿室的嗚咽聲,轉身朝前走了幾步,抬起聲音道:“人命皆可貴,如果刑律可以因私情而網開一面,那我

      的老師,桐嘉書院的學生們如何魂安?你們想要活,他們何嘗想死。況我今年二十七歲,曾為罪臣之子,家籍已除,我視自己為恥,人倫一事,根本不忍提。”“督主……”鄧瑛沒有再說話,轉身走出牢室,一路被帶至北鎮撫司衙堂。張洛坐在堂上等他,見他被帶進來,壓下公文道:“不用跪,今日不是堂審。”他說完站起身,從案臺后走出,對獄吏道:“把他身上的東西取下來。”鄧瑛配合地抬起手,側身看向衙堂外。艷陽天,細軟地柳絮盈盈浮飛,風仍然是冷得,但卻吹得十分溫柔,灌入他的袖子,倒也不覺得寒。“不用看了。”張洛將釋囚的文書放到他眼前,“簽閱后,你就可以從這里出去了。”鄧瑛收回目光,朝張洛點了點頭。“把衣衫給他。”鄧瑛接過衣衫,忽又聽張洛道:“你的字是什么?”“符靈。”“誰給你取的。”鄧瑛頓了頓,方道:“張先生取的。”“張展春。”“是。”張洛低頭沉默了一陣,轉身看向鄧瑛道:“刑部奏請重審桐嘉案與張案,我正在審查當年的卷宗,張案牽扯到你,你有什么要交代的嗎?”鄧瑛向張洛深揖道:“請大人為吾師昭雪。”“為他昭雪,琉璃廠案的罪人就是你。”張洛看著他寒聲續道:“鄧符靈,你司禮監唯一個活著出詔獄復職的人,何怡賢一死,你就是眾矢之的,此時此刻,一點點罪名都將令你危在旦夕。”鄧瑛摁著手腕,低頭道:“我身戴百罪,琉璃廠案不足內閣一論。”“所以你不在乎。”“在乎。”“在乎什么?”“在乎能在外面多活幾日。”“行。”張洛撩袍跨入案后,“我不耽擱你。”**鎮撫司的西側門被打開,一陣糖炒栗子的香氣迎面朝鄧瑛撲來。栗子攤的主人喜笑顏開地對踮著腳朝鍋里看的女子道:“姑娘這心急的,且再等等吧,火候不夠,這里面可不甜。”“還要多久。”說話的女子,衣著樸質,交領襖,馬面裙,一根藍布束發。“婉婉。”“啊?”楊婉有些錯愕地抬起頭朝鄧瑛看去,隨即自嘲般笑了笑,“想給你買栗子,結果半天炒不好。”“你總喜歡給我買吃的。”“那不然呢。”楊婉一面說一面朝他走去,“我喜歡看你吃東西,你吃東西的時候很認真,偶爾還會笑。”她正說著,后面的攤主喚道:“姑娘,栗子好了。”楊婉忙轉身道:“馬上來。”她說完一把握住鄧瑛的手,“這樣拉你,你的手腕會不會痛。”“不會。”“那你跟著我來。”她沒有再像當年那樣刻意去握鄧瑛的手腕,而是自在地扣住了他的手指。比起鄧瑛,楊婉的手十分溫暖。這種觸覺,令鄧瑛陡然回想起了他受刑的前夜,他曾推開刑房的窗,期待一個比他身

      上更暖和一些的人出現。而她真的出現了,因為她這個人,他幾乎釋然了整個慘烈的人生。“兩包多少錢。”楊婉朗聲問到。攤主看了一眼鄧瑛,笑道:“你怎么不問。”“哦……”鄧瑛有些尷尬,“多少……”“他沒錢。”“什么?”攤主詫異地抬起頭,誰知面前的年輕人竟靦腆地笑了笑,坦道:“是,我沒錢。”楊婉低頭從袖中取出半吊錢。“這些夠嗎?”“夠了夠了。”楊婉挽住鄧瑛的手,“你看看你想要哪一包。”鄧瑛低頭道:“哪一包都好。”“行。”楊婉彎腰拿起兩包遞到鄧瑛手中,“拿好,我把錢付了。”攤主看著這二人笑而不語。“走鄧瑛,我們回去了。”楊婉說完,從鄧瑛手上接過栗子。“婉婉你剝著吃,我來拿。”“你拿著手不疼嗎?”她說完背過身,“你就跟著我走吧。”“去什么地方。”“回家。”鄧瑛站住腳步,“宮禁的時辰快到了。”楊婉抱著栗子轉過身,抬頭看向鄧瑛道:“有件事,我忘了跟你說。”“什么。”“我離宮了。”“離宮?”“對。”“你回楊府了。”楊婉笑著搖了搖頭道:“我們既然承諾,我為什么還要中回楊府呢。你的外宅現在封著,我就暫時住在清波館,嗯……不過……我最近身子有些不好,很多事顧不過來,所以,館里人還挺多。如果你要休養,可能有點吵,我得回去跟他們說一聲,不要鬧你。”鄧瑛看著楊婉,“你怎么了。”“跟你以前一樣啊。”楊婉頂道:“生病不吃藥,拖著拖著就拖厲害了。”“我……”鄧瑛窒了窒,“你為什么不吃藥。”楊婉抬頭笑道:“放心,我跟你不一樣,我不是為了自懲,我只是,不想在出宮前,留下把柄。陛下對我過好,我就自然有罪。”她說完一頓,隨即壓低了些聲音,“你也一樣。”“嗯。”“先不說這個了,跟我回家吧,今兒晚上不吃我煮的面,云輕下的廚,煮了熱鍋子,陳掌印也在,還提了一只兔子過來,可肥了。你先回去洗個澡,洗好了差不多就能吃了。”鄧瑛問道:“宋司贊還好嗎?”“什么宋司贊,你還記著她在宮里呢,她現在幫我打理著清波館的后坊,我別提多省心了。”她說著笑彎了眉目,“鄧小瑛,你看我厲害吧,我可以給你買吃的,給你看病,還能讓大家有事干,有肉吃。”鄧瑛含笑點頭,“是啊,婉婉你真的很好。”“那你一會兒多吃一些兔子肉。”“栗子不吃嗎?”“誰說不吃,也要吃。”鄧瑛低頭笑出了聲,“婉婉,我吃不了那么多。”楊婉怔了怔,“我也是,一開心就亂來。”她說完挽了挽耳發,“吃不了就明日吃,別怕,來日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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