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朦燭光從殿內透出來,男子身量頎秀修長,擋住殿內的光,也將姜吟玉纖細的身影完完全全籠罩住。
斑駁的光影落在二人周身,身后是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姜吟玉屏住了呼吸,唇間溢出一聲顫顫的“皇兄”,帶著幾分祈求。
一陣風拂過,她鬢發上的珍珠搖搖欲墜。
在那串珍珠掉落時,一只男子修長的手伸出,捧住了它。
同時,手的主人緩緩抬起眼,看向遠處。
宮墻外響起兵荒馬亂的搜尋聲――
“快搜!”
姜吟玉心猛地一墜,不及多思,提起裙裾,一步跨過門檻,躲進大殿。
不多時,東宮外的侍衛魚貫而入,手持火把,將長廊照亮宛如白日。
為首的羽林衛的統領劉照,抬手做了一個手勢。
見他動作,身后眾人齊齊停下步伐。
劉照整頓衣衫,獨自往前走去,對殿門口的姜曜做了個禮,恭恭敬敬道:“殿下,柔貞公主在典禮上下落不明,陛下令我等搜查皇宮,不知殿下可有瞧見可疑人物?”
太子此前受傷,在東宮養病,為了不被打擾,東宮外幾乎不設侍衛,若是有人在這種情況下夜闖東宮,幾乎可以說輕而易舉。
思及此,劉照暗暗掃視四周一圈。
東宮庭院幽深,草木被修剪得雅致,可見主人的精心打理。
劉照目光匆匆掠過草叢,察看那草叢里是否藏人。
躲在殿門之后的姜吟玉,指尖攥緊了衣裙。
劉照掃視完一圈,大概是未察覺到異樣,躬身道:“不知殿下可否讓卑職進殿搜一搜……”
聽不到太子的回應,劉照偷偷抬起眼。
世人皆道姜太子品性高潔,有君子之風,然而傳不如親眼所見,今日得見,果然如巍峨之玉山,蒼穹之朗月,是那種人見了就忍不住頂禮膜拜氣質,生怕對他生出一絲褻瀆。
劉照見太子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被盯得有些不安,然而皇命難為,搜宮也是迫不得已。
劉照攥緊拳頭行禮:“懇請太子讓我等進殿搜查,這是陛下的旨意。”
太子走下玉階,緩緩開口:“陛下的旨意?”
姜曜朝雨幕中走來一步,劉照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覺得他聲音帶了無形的壓迫感,片刻后反應過來,哪里是壓迫感,太子唇角明明噙著淺笑,是自己生了退卻之意。
劉照余光瞥見內殿好似有一道身影,疑惑問道:“殿下宮里是不是有旁人?”
姜曜順著他目光望去,“是有人,孫太醫來東宮給孤上藥。”
此落地,劉照心猛地一晃:“是卑職唐突了,忘記殿下還有傷在身。”
一年前太子在邊陲作戰,身負重傷,聽聞傷勢極其嚴重,深入心肺,遍請天下名醫都不能醫治。此后回洛陽,在東宮養病一年未出。
太子自五歲被立為儲君。為天子喜,為群臣敬,無人不尊,出了這樣的事,朝中大臣恨不能代其受發膚之苦。
劉照自然是極其尊重太子殿下,也知自己夜訪東宮一舉欠妥,為自己打擾到太子養傷,心生愧疚。
他環顧一圈,見東宮外無異樣,遂道:“既然殿下沒有見著可疑的人,卑職就先告退了。
殿內,姜吟玉懸著的心落了下去,以為躲過一劫,可下一刻卻聽姜曜道:“無事,劉統領進來搜吧。”
姜吟玉指甲一下掐進背后抵著的木門。
劉照訝然,抬起頭看姜曜一眼,又立馬低下頭,道:“不敢,卑職打擾殿下休息,內心已經十分惶惑,怎敢再進寢殿搜查?東宮殿中必定不會藏人!”
他抱拳彎腰,將姿態壓得極其低,動作之間可見對姜曜的尊敬。
細雨綿綿,蟬聲時短時長。
姜吟玉內心煎熬。
劉照也緊張得手心出汗,畢恭畢敬地做禮,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姜曜淡淡“嗯”了一聲,似是應允了他的話。
劉照心里長松一口氣,緩緩直起腰,觀姜曜的態度,愈發相信東宮里不會藏人,離開時,還不忘寒暄道:“殿下有疾在身,入秋了,要保重身子。”
只是他轉身那一刻,余光卻瞥到姜曜掌心握有一物,正在閃爍著淡淡的幽光,像是一串珍珠。
然而他無暇多看,帶著一眾侍衛快步往外走,高聲道:“去別處搜搜!”
侍衛們遵命,大步跟上劉照。
圍在宮門外烏泱泱的一群人,頃刻之間就如潮水般退去,東宮重新歸于寧靜。
姜曜轉身回到大殿。
一入內,孫太醫迎上來道:“殿下身子不能受冷雨,快去換下潮濕的外衫!”
說罷,孫太醫又扭頭,看向姜吟玉,似乎要說什么,到底沒張口,嘆息一聲,轉身往內殿走去。
姜吟玉明白他眼神的意思,抿了抿唇,邁開腳步,亦跟隨在他身后。
簾幕之后,姜曜跪坐在案幾旁,褪下了左半邊衣衫,由著太醫給他上藥。
他面色平靜,膚白如玉,露出的左半胸膛,肌肉緊實,線條流暢,上面一道狹長的傷口,汩汩鮮血滑下,格外的觸目驚心,如同白壁上破裂出的一道裂痕。
姜吟玉頓覺失禮,低下了頭。
孫太醫道:“殿下,臣給您上的藥是猛藥,若是疼痛,叫出來便是了,不必忍著。”
然而姜曜并沒有叫,或者說,從頭到尾連呼吸都沒有亂一下,任由太醫涂抹猛藥。
在這沉寂的氣氛中,姜吟玉行至案邊,躬下身,伏地而拜,額頭輕輕觸地。
“多謝皇兄方才搭救。”
殿內沒有侍從,安靜得只聽得見香爐吞吐云霧聲、太醫上藥的o@動靜。
姜吟玉傾身而跪,頭
貼著冰涼的地面,裙裾如待放的海棠花鋪散在身后。
她余光瞥見他那一抹白色的衣角,上面用金線繡出繁復的日月星辰的紋路,如有流光浮動在其上,清雅矜貴。
好半晌,耳畔響起他清冷的聲音:“靠過來些。”
他有一道好聽的聲線,清貴優雅,如玉石碰撞發出的清越。
姜吟玉眼睫輕輕一顫,慢慢直起腰,膝行至他身側,
這么近的距離,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縈繞的香氣,清冽冷漠,給人一種難以說的疏離感。
一只玉白的手伸出,伸到她面前。
這一雙手腕骨清瘦,指節修長,放在男子之中,也算得上是極品。
他手微微一動,一串散發著幽光的珍珠,便從他手上傾斜掉落。
“你的珍珠,方才掉了。”
姜吟玉伸出手去接,觸手還能感覺到珍珠上殘留的溫度,心口砰砰直跳,不由抬起眼睛,悄悄看他一眼。
燭光微微跳躍,姜曜垂著眼,一張臉上沒有半點多余的表情。
被她打量久了,他抬起頭來。
四目相對,姜吟玉猝不及防跌進那一雙眼睛中,男子目若點漆,眼尾天生帶著幾分上挑,光下看人,縱使眼底無情,也帶著幾分柔情,讓人心中一漏。
姜吟玉錯開視線。
她已經很久沒有和這位皇兄說過話了。
皇兄的性子一向清冷,像是神壇上遙不可及的神仙,兄弟姊妹中少有能與他親近的。
然而姜吟玉記得,自己小時候,曾與他關系極其好。
她是天子的第十四女,生下來不久,母妃便染病去世,之后被父皇抱到身邊撫養,而姜曜作為太子,未來的儲君,自然也養于天子膝下。
在前五歲的記憶里,自己時常與姜曜見面,那時還像小尾巴一樣跟在喊他后面喊他“哥哥”。
只是后來,姜曜為西渡歸來的圣僧玄寂點化,帶入佛門三年,二人一下斷了聯系,關系便冷淡了下來。
姜吟玉心中浮起幾分猜測:皇兄今晚肯讓自己進來躲一躲,是不是因為二人小時候那點交情?
凝固的氣氛中,姜吟玉抬起面龐,輕聲問:“皇兄今晚能否留我一夜?”
姜曜沉默不語,沒有給她答案。
一旁的孫太醫聞,倒是手一抖,藥粉都灑了一半。
孫太醫道:“公主,殿下讓您進來,已經是逾矩之舉。即便陛下疼愛您和太子,若知曉此事,恐怕也會責怪。”
這個道理姜吟玉自然懂,她也不想連累旁人。
她提起綺羅紅裙,離他更近了一點,發間步搖鈿瓔珊珊作響。
許久,才聽他問了一句:“為何逃婚?”
姜吟玉回道:“衛侯殘暴,求娶我只是為了充盈后院,他后院美人大都被折磨玩弄致死,我不想落得那樣的下場,皇兄在東宮養病,想必也聽過他的名聲。”
姜吟玉聲音輕得好似一縷煙。
她有一張柔媚的面龐,在昏黃燭光下看好似易碎的琉璃,一觸便會破碎掉。此刻柔情似水,眼中織起淡淡的清愁。
孫太醫是太子心腹,看她跪坐在太子身側,一只素手搭在太子手臂上,暗覺不妥,方要提醒,姜曜已經先一步開口:“我可以留你一夜。“
孫太醫詫異:“殿下!”
姜曜睫影濃重,神色寧靜似水:“但你需知,逃婚并非明智之舉。明日一早,你便去找陛下請罪,以求免除罪罰,亦或是另尋其他出路。然你所做種種,不必與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