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旺林講,有電視機也用不起,因為山高路遠,電線拉得長,損耗非常大,上川村的電費是好幾塊錢一度,誰舍得拿來看電視啊,也就天黑的那會工夫點一下電燈,湊合著把晚飯一吃,然后就拉燈睡覺,聽山里的怪叫聲,就是這里的娛樂項目了。
曾毅聽了之后很心酸,他也是從山里走出來的,同樣是山,情況卻是天差地別。
接下來二十多天的時間,曾毅走遍了老熊鄉所有的十八個村,距離老熊鄉越遠,村子就越窮,山里沒有地,一年到頭賺的錢,很大一部分都要用來換糧食,所以很難脫貧。
最后一站是老爺海,因為山上有一座天池,當地人稱之為“海”,由此得名。
去老爺海完全沒有路,兩人在鄉里補充了很多東西后,路上還在山神廟住了一晚,才在第二天的下午,到達了老爺海。
爬到山頂,看著天池里波光粼粼,牛旺林大吼了一句,隨即詩興大發,喊道:“啊~,大山!啊,老爺海!啊……”
曾毅等了半天,不見下文,就道:“牛哥,接著說啊。”
“大山,你這逑高;老爺海,你這逑遠。”牛旺林敲著腿,“讓我老牛跑斷了腿!”
曾毅笑得眼淚都快出來,牛旺林這首詩還是標準的梨花體呢。
兩人稍作歇息,朝老爺海走了過去,牛旺林道:“曾老弟,說實話,你是我見過最佩服的干部了。就是我們鄉里的干部,也沒你這份毅力,我覺得你真的是來為我們老熊鄉辦事的。”
曾毅笑了笑,問道:“對了,你們那個書記是怎么回事,老是冷冰冰的。”
“你說糟成豬嗎?”牛旺林這么長時間下來,也跟曾毅數了,直接把趙成柱的外號喊了出來,“那人忒沒意思,只會念文件,一年到頭躲在辦公室里,鄉里啥情況,他根本不知道。”
聊了兩句,曾毅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趙成柱是部隊轉業到了地方,就被安排老熊鄉當書記的,剛開始也是雄心勃勃的,結果現實給了他迎頭一棒,時間一久,趙成柱看離開老熊鄉無望,就成了那個樣子,純粹就是混日子的,逮到機會,就給大家講講政治政策。
其實這些基層的鄉干部,手里沒有多大的權,事卻不少,費盡心思弄點錢,還要往上打點,否則就一輩子都無法離開鄉里了。碰到老熊鄉這樣的窮地方,你就是把腦皮抓破,也想不到撈錢的法子,沒錢打點,就只能在鄉里繼續窩下去了。
老熊鄉的這個書記,上面沒人愿意來,下面也沒人愿意干,趙成柱這個倒霉蛋,一干就是十多年,沒人接班,他想不干都不成。
曾毅在想,除了客觀的因素外,趙成柱這個人的性格也大有問題,這才是他被困在老熊鄉的主要原因。
他務虛不務實,講政治,講空話,一講一大堆,可落到實處,卻一點不會做人,自己剛來的第一天,接風宴他連酒都不讓上,曾毅倒是無所謂,但試問有哪個領導愿意提拔這樣的干部啊,光看那冷冰冰的臉,誰都受不了。
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老熊鄉遇到這么一個務虛的書記,真是不幸中的不幸,如果碰到一個敢打敢拼、富有行動力的書記,絕不會是眼下這個窮樣。
老爺海二十戶不到,全村總共也沒一百口人,看到曾毅二人走了兩天送來米面,村里人都很感動。
村主任范延福是個快六十歲的老漢,他把米面給大家一分,將曾毅領到自己的家里,道:“曾局長,快坐,我去給你泡茶!”
說著,范延福拿出一個瓷罐,從里面抓起一把茶葉,放到大搪瓷缸里,然后去燒水,過了一會,他提著個燒開大茶壺走了過來,開始往搪瓷缸里加水,屋子里瞬間就全是茶香。
曾毅有些訝異,“這是什么茶啊,怎么會這么香。”
“不值錢,也沒名字,我們這里的人稱為野茶。”范延福把大搪瓷缸放到曾毅面前,“你要是喜歡喝,回去的時候給你帶點。”
曾毅使
勁聞了一下,茶香濃郁凜冽,直入中土,胃里頓時就咕隆一聲響,充滿了動力,再看茶湯清亮誘人,曾毅就道了一聲:“好茶!獅峰龍井,也不過如此了!”
一旁牛旺林就問道:“獅峰龍井是什么?”
“就是西湖龍井!西湖龍井里最有好的一種,是一個叫做獅子峰的地方產的茶,所以叫獅峰龍井。”
提起西湖龍井,牛旺林就知道了,他笑道:“曾老弟知道的可真多。”
范延福道:“咱們的野茶,怎么能比得上西湖龍井呢,那可是名茶啊。”范延福也就聽人說過罷了,至于西湖龍井什么味道,他并沒有嘗過,但想來這天下名茶,總不會輸給野茶吧。
曾毅搖了搖頭,道:“比得上,比得上。”
牛旺林就問道:“這幾天你也喝了不少這種茶了,怎么都沒聽你講過啊。”
曾毅有些詫異,“我什么時候喝過?”
牛旺林瞪大了眼,“這幾天在鄉里轉,他們招待你的茶,都是這野茶啊。”
曾毅一愣神,往搪瓷缸里一看,就明白了,一般來講,這茶采摘的時間不同,炒制的手法不同,味道會有大不同。
最好的是明前茶,其次是雨前茶,然后是三春茶,范延福給自己泡的這茶葉,每片都是一葉一芽,這在茶里面叫做旗槍,應該是雨前茶,味道僅次于明前茶。
至于前面在那些村里喝的茶,應該最后一道茶,俗稱梗片。梗片在以前,那都是供茶農們練習技術用的,味道是沒法跟真正的茶葉相比的。
“這種野茶,在咱們這里很多人種嗎?”
牛旺林就點著頭,“多!幾乎家家都有!不過不值錢,每年來收茶的客商也不多,不過好歹也算是個入項,男人出去打工,女人老人就在家里摘茶,拿到鄉里一賣,換一些家用。”
曾毅若有所思,問道:“茶商收了茶之后,都到哪里賣?”
“就在周圍幾個縣里賣散茶。”牛旺林不明白曾毅怎么會對這鄉下的野茶有興趣,道:“不光是咱們老熊鄉,這一片山里都產這種茶,算下來,得有四五個縣呢,不過咱們老熊鄉最多!”
曾毅點著頭,就把這事記在了心里。
兩天后回到鄉里,牛旺森就到了曾毅的辦公室,問道:“曾老弟,轉了一圈,都有什么收獲,發現咱們老熊鄉的優勢資源沒?”
曾毅點著頭,“我正要去找你呢!我想了解一下咱們鄉里野茶的情況,都有多少人種,每年的產量大概是多少,炒制的方法和工具是什么情況,這些我都想知道。”
牛旺森就有些不明白,那種賣不出去的野茶,有什么好了解的,不過他還是道:“行,鄉里應該有這方面的資料,我找找去。”
接下來的幾天,曾毅就到附近幾個近一點的村里,實地了解了一下野茶的種植和炒制情況,發現了很多問題。
因為茶葉賣不上價格,采摘又很費工夫,往往摘上萬片青葉才能制出一斤茶葉,一斤茶葉又只能賣幾十塊錢,很不劃算,所以老熊鄉的人對茶的管理很放松,屬于是今天有空了,今天就去摘茶,沒空了就任由茶葉長老,沒有搶時搶摘的概念。而且炒制手段非常落后,也不懂得茶葉分級,明前的好茶,竟然跟梗片混在一起賣。
得到第一手的資料后,曾毅就琢磨著要怎么把茶葉賣出去,如果能幫山民把野茶打開一條銷路,那么受益的人將會非常之多,這比拉來什么投資都劃算。
但這并不容易,尤其是在國內,有兩種東西是很難有新秀異軍突起的情況,一是酒,二是茶,這兩種東西實在是源遠流長,現在所留下的名茶名酒,本身已經不僅僅是一種事物了,它更是一種文化標本。
事物可以比較好壞,但文化卻很難代替。
拿茅臺酒來說,它就是一種文化,準確說,是一種官場文化,哪個級別的領導喝哪種檔次的茅臺、多高的度數,這幾乎都有了慣例可循。上級領導來了,酒桌上必有茅臺,如果沒有茅臺,領導就會認為自己沒有被尊重,曾經就有官員因為在領導視察的時候沒有上茅臺,事后被領導穿了小鞋,發配到冷板凳上去了。
喝到了茅臺,就是有面子,就是被尊重,就是一種身份的象征。就算將來某一天茅臺酒廠遭了大火,被燒得干干凈凈,轉眼之間,她也可以重建起來,因為她里面凝結了一種文化。文化的東西,是不會被大火摧毀的。
而一些后起之秀,比如曾經如雷貫耳的秦池、孔府,一個小小的風頭草動,就能讓它他死無葬身之地。
在名茶名酒成堆的環境里,后起之秀的曇花一現,那也是用錢堆起來的,曾毅可沒錢去砸這么一個效果出來,南云也沒有,甚至南江都沒有,就算有,也不會用在一個不知名的老熊鄉野茶身上。
看來還得靠自己想辦法啊!
曾毅整理了所有的資料,離開老熊鄉,準備出去想想辦法。
將中岳得知曾毅回到縣城,就抽出時間見了他,看到曾毅黑了不少,將中岳就笑道:“讓你下去扶貧,你卻把自己變成了山里人。”
“這叫與群眾打成一片!”
“有什么收獲,說來聽聽,如果在縣里能力范圍之內的項目,我都會盡力支持。”
“那就先給老熊鄉修條路吧!”曾毅說到。
將中岳就直搖頭,“這不現實,整個老熊鄉一年的財政收入才多少,十年也頂不上這條路的造價!再說了,縣里也沒有錢來修這條路,你也知道的,機關單位的工資,一直都做不到全額發放。”
曾毅笑道:“早知道你會這樣說,我準備到省里去碰碰運氣!”
將中岳松了口氣,他還真怕曾毅向他伸手要錢去搞扶貧,那自己就難辦了,給也不行,不給也不行,“嗯,你有什么想法,盡管放心大膽地做,南云縣縣委縣政府,就是你的堅強后盾。”
曾毅大笑,將中岳這完全就是一句套話,虛得不能再虛了,一點實在的都沒有,不過他也不指望將中岳,“以后要是我來要什么政策,你可不能不給!”
“只要能幫助老熊鄉的群眾脫貧,我這里都是綠燈大開!”
將中岳答應得很痛快,心說老熊鄉什么都沒有,你就是要去當老熊鄉的書記,我也敢答應,只怕你不敢去。
“行,有這句話我就行,明天我就啟程去榮城!”
曾毅離開榮城一個月,發現這里陌生了很多,他第一站就去方南國的家里,結果被告知方南國去了京城。
出了省委省政府大院,曾毅正想著去韋向南的家里呢,迎面過來一輛寶馬,車窗放下,露出顧迪的臉。
“曾毅,怎么是你啊,什么時候回的榮城?”顧迪顯得很興奮,直接跳下車,過來在曾毅肩膀上捶了一下,“回來怎么也不通知一聲啊!”
“我剛下車忙完事,正準備通知你們幾個老朋友呢!”
“這才像話嘛!”顧迪笑著拉開車門,“走,先到家里坐一會,晚上召集人給你洗塵。”
顧明夫的家就在省政府大樓的后面,一棟二層小樓,緊挨著常委樓,這一片被稱為副省長樓。
家里沒有人,顧迪招呼曾毅坐了,問了問曾毅在南云的情況,得知曾毅在鄉下蹲了一個月,顧迪就道:“你純屬是自找的,活該!好端端的,你非要去南云那個破地方,待在榮城,我們幾個每天喝喝酒找找樂子多好!”
“得,我是自找的,你讓我自食其果算了!”曾毅笑著,“最近省里什么情況,我在老熊鄉,手機都沒信號,電視也看不上!”
“還是老樣子,費省長馬上退,常務副省長的位子繼續空著,怕是要等袁公平的案子落定,才能有定論,現在都在暗中使勁呢!”顧迪抱著頭往沙發上一靠,“你跟方書記近,幫著旁敲側擊地打聽打聽,看看我老家老爺子有沒有希望啊!”
曾毅心說這事哪是我能打聽的,他正要岔開話題,大門響了一下,就傳來顧明夫的聲音,“顧迪,你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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