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看官!
鄙人姓朱,名飲宵,區區不才,有賴家中兄長庇佑,混得一介星宿子之虛名。家門不幸,近日我那不孝侄女徇私枉法,從單位順來一件了不得的物什――據說大唐貞觀年間,此物曾得斗戰勝佛親筆,九幽十類盡除名,人間猴屬一度成了老不死的精怪,此事大幸,亦大不幸,眾猴長生不歡,瘋瘋癲癲,夜夜投水捉月,捉的并非那銀白大餅,而是求死不得。
眾猴還干成了一件大事――騙得酒仙與它們一同享這癡愚極樂。當涂月下一躍,詩人自去快活,始作俑者卻遭棄人間。
后來還是我那倒霉侄女的某代高祖,點燈熬油不知晝夜,這才將猴類原名復歸,為將蹉跎生魂盡數伏案,陰司鬼吏傾巢而出,是人間帝王也不曾有的接駕款待――據說當年眾猴活得太久不知滋味,紛紛眷戀這陰曹溫柔鄉,酆都險些因此建成了動物園,惜哉景觀只有猴山。
如今我在這朱樓之中,只見一眾小輩興致勃勃,要重做那斗戰勝佛年少輕狂時的往事。不僅感慨老四還是太心軟,披荊斬棘九死一生,落到晚輩身上卻是春風化雨,慣得人無法無天。片刻后我明白過來,他這是又把燙手山芋塞到了我嘴里,就像當年書齋把難吃的都喂我,要吐出一灘腐朽語來敗興。
我該是比老四命好,理應替他做這個惡人,但他有一處卻強我千百倍。
葛生于野,錦衾爛兮,冬之夜,有君子束薪來。
他平生得一羅剎,我遇見的是個觀音,依稀我要比他堂皇,但斗戰勝佛已經親身試過這其中的道理――觀音予人的,只能是緊箍咒。
何解?一以蔽之:他有君子束薪,我有美人無情。
諸位看官!若我是那市井酒坊中的說書人,此刻便要做一件大不韙的杜撰之事了!您看自那西游緣起,蟠桃盛宴群英初見,而后觀音奉旨上長安,顯像化金蟬,收服賽太歲、縛紅孩,一樁樁一件件,名為唐僧,實為悟空,您看他雌雄莫辨,您看他芙蓉如面,您看他大慈大悲,救苦救難,何曾不收服了那潑猴心猿?
看官!怎就不是兩廂情愿?否則堂堂齊天大圣,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卻一次次殷勤赴那寶蓮臺?
諸位看官!這便是我所要講的西游了!此書自白水寺銀杏書齋起筆,歷經一百余年,將軍羅剎,仙人鬼差,諸般人物樣樣俱全,只是今日我要說的卻不是最喧嘩鼎盛的情節,而是大戲落幕后的一折附錄艷史:關于那早逝的觀音,還有其中取經路上最長命的妖怪――沒有天生石猴那樣的大命,不過山野放養的一只待宰雞牲。
既然講艷史,自當以最詭麗的情節開端,看官,您可曾聽說過冥婚么?巧的很,我這書中就有一樁,君子剔骨生羅剎,九死不悔為紅顏,只是這陰陽紅線拉的太長,絆倒了一盤驚天謀略,木已成舟只好陣前換將,本該逍遙的君子接過血債,理應浴火的鳳凰縮回雞窩,繼續心安理得地做那觀音座下的一個無知稚童。
那是民國二十七年,民國二十七年,怎樣的一段時光啊!戰火紛飛,民不聊生,卻又是怎樣的一段好年景!猶記當年水天之境,朱樓高起,碧波萬頃,觀音講道于七家屏風之前,自上古至今昔,講到酣暢極樂處,拔刀擊柱,放歌縱舞。民國二十七年,怎一個世外桃源!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不論那戰亂與別離,不論那兄長倫常與陰陽心計,且偷一段光陰,裁做春心,少年不許白頭,一刻千金。
然而那講道之人是誰?是那端坐蓮臺的觀世音菩薩!怎會看不透區區稚子春心?他只是那么說著、笑著、醉著、裝著、放著,千百件事可以依,千百種求可以允,唯獨此情無處寄――石猴為何不破色戒?誰
讓他戀的是那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無邊無量的觀世音菩薩!
菩薩!菩薩!阿彌陀佛,何以你渡世人、渡眾生,降妖除魔,生殺予奪,偏偏不肯垂憐于我?
哪怕是殺了我!
你道一腔癡情錯付?但我甚至不曾直相告。為何?因為佛曰:不可說!
自老四死后我懂事,懂的第一件,便是不可說。
國運一卦、驚天謀變,不可說。
陰陽冥婚、紅白質攏豢傷怠
不可說,不能說,不必說。
一說即是錯,動念皆罪過。
看官!您道這往事就要唏噓作結?自然不!否則又何來艷史千回百轉?彼時我正輕狂,無知無畏,敢想敢為,少年人的妙處正在于此,昔有潑猴為觀音歷九九八十一難,我便是為他等上百八十年又有何難?所謂情之一字,使死者可以生,生者可以死,你我前生燒了斷頭香,這一世又遭舊債長,卻何妨?相約百年,若誰九十七歲死,奈何橋頭多等三年便是――
我便抱定這樣一顆篤定之心,看他兄友弟恭,看他瀟灑半生,看他從容赴死。與君今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我代他孝親敬長,代他看門立業,代他扶柩守靈,終于那一日他死了,我痛哭而后大笑,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你一生渡人,也總算是渡了己身!
我到奈何橋頭等他,他渡人渡鬼渡神渡佛渡妖渡魔,也終于能來渡一渡我。
然而我等他三年,三年又三年,終有一日閻王又嫁女,我看那十里紅妝打橋頭走過,大徹大悟――觀音指點造化,卻不是要成全潑猴的本心俗念,而是要他做得大自在的斗戰勝佛。
我大徹大悟,大喜大悲,嗩吶聲中我搶了那新娘霞帔,掀了那孟婆湯水,瘋瘋癲癲唱了三天三夜的西廂。我像大唐那年的星宿子,唱盡一千一百首太白詩,飲盡一千一百盞長生酒,唱盡西廂三千遍,飲盡前塵三百杯,最后連眾閻王都到橋邊指指點點,諸般作態比人更像人,看啊,這代諸子終于瘋掉了最后一位!
最后兄長親至,那時老四還沒醒,羅剎兇相畢露,將閑雜人等一通料理,搬了椅子坐在橋頭,我唱戲,他掌弦,形影相吊,好一對親上加親的未亡人。
他直等我嗓子再也發不出聲音,才開了尊口,用一句話把我勸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