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病”的一夜過后,朱賀霖總想找機會與蘇晏獨處,琢磨著怎么敞開心扉好好溝通一番,進而讓對方接受自己的心意。
可惜蘇晏恪守當夜的約定,出了殿門后兩清,再碰面就完全一副君臣和禮、公事公辦的態度,倘若用后世的話說,大約就叫“拔*無情”。
朱賀霖一連碰了幾鼻子灰,再怎么滿懷熱愛,也難免被冷水澆得透心涼。
富寶不忍見他苦惱,出了個不厚道的主意:“奴婢找個由頭把蘇大人約進宮赴宴,哄他喝御酒‘寒潭香’。那酒清甜好入口,后勁卻大得很。到時奴婢把殿門一鎖……后面就看皇上的本事了。”
朱賀霖笑罵:“什么下作的招數,虧你說得出口!”到底聽了有些心動。
他與蘇晏少年相識,彼此秉性可謂知根知底,一方面暗恨這廝勾三搭四、全無節操;一方面又覺得對方風骨藏在風流中,真踩了底線搞不好要玉石俱焚,矛盾得很。
富寶謝了罪,又笑嘻嘻道:“奴婢雖是無根之人,但也知道情之一事沒道理可講,分分合合還不都是看當下的感覺。蘇大人就算再硬氣,皇上多使些水磨工夫,磨著磨著,興許就磨化了。”
朱賀霖拿盤子上的貢果砸他,富寶笑著躲開,退出殿去。
大殿角落里,梨花與海棠纏咬成一團。不知是不是欺壓同伴過頭終于遭到反擊,梨花發出一連串尖叫,聽著很有些凄厲。朱賀霖嚇一跳,怕愛貓受傷,幾步趕過去想分開兩只貓。
近前了才看清情況,當今天子神色復雜地看著兩只交.配的貓,轉身“嘁”了一聲走開,心中悻悻然想:貓都成事了,人還只能抱著空枕頭睡……沒天理了!
蘇晏沒赴富公公的約,倒不是因為心存警惕,而是近來又忙碌起來,實在抽不出空。
眼看快要到五月,全國公祭的日子將近,他得確保各府城的有司衙門具體操作時不出狀況,因此少不得一道道公文往各地發、一個個督察御史往外派,同時錦衣衛各衛所的暗探們也得配合著大面積調動起來。
西洋畫師愛華多不休不眠地趕工了一個月,幾乎累脫了形,還想找蘇晏訴訴苦、邀邀功,結果到文淵閣門口一看,他比自己還累呢,簡直要被桌案上的奏本淹沒了。
蘇晏倒沒覺得特別累,只是忙,千頭萬緒同時涌來的忙――
北直隸、河南、山東一帶的戰報不斷傳回京城:廖瘋子從一開始被打懵了頭的狀態中清醒過來,意識到于徹之所率的京軍的戰斗力不是地方衛所能比的,于是在秀才軍師石燧的出謀劃策下,“義軍”改變戰術,又開始了最為擅長的游擊戰,想拉長戰線,把京軍這個龐然大物硬生生拖垮。
故而最近的戰況膠著得很。在于徹之看來,廖瘋子一部猶如在巷道中奔逃的鼠群,每次都是眼看要把它們逼上絕路了,結果一轉眼又不知躥去了哪里,半天找不著,冷不丁它又從陰溝里鉆出來,往你腳踝上狠咬一口,實在煩不勝煩。
副提督戚敬塘建議他擒賊先擒王,于徹之說:我如何不知?這個廖瘋子,我好歹也斷斷續
續剿了他五年,也不知他是哪處祖墳燒了高香,幾次擒殺都僥幸逃脫,緩過一口氣、潛伏一段時日后又招攬人馬出來作亂,真是斬草難除根!
戚敬塘聽了,若有所思。
而在山東境內流竄的王氏兄弟,打著回援廖部的旗號,又劫了幾處糧倉與軍械庫,屁股后面追著幾萬衛所官兵,倒是比廖瘋子要游刃有余一些。
廖瘋子通過真空教負責傳訊的信徒,屢次催促兄弟倆盡快會師接應。王武滿口應承,轉頭對弟弟王辰說:我們的機會來了。
王辰在之前的戰斗中,右邊肋部中了一箭,箭頭卡在肋骨縫隙間拔不出,后來皮肉長好了把鐵片封在體內,那處地方就時不時又痛又癢。他邊撓邊嗤道:什么機會,被地方衛所與京軍同時攆著跑的機會?
王武斜眼:傻,吃掉廖瘋子的機會啊!難道你想一輩子當個左右護法?
王辰知道哥哥有野心,且近年野心越發膨脹,若是吃掉了廖部幾萬人馬,怕是下一步就打算兵臨京城了罷。
但哪個做大事的人沒有野心?只是很多時候不看過程看結局,成王敗寇罷了。王武拍拍弟弟的肩膀: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太祖當年可以,我們兄弟也可以。
王辰不如哥哥激進,但也沒有拒絕,思來想去覺得的確機會難得,倘若廖瘋子這回好運到頭,終于折在宿敵于徹之手上,余部就由他們不客氣地收編了。所以這個回援不能太早,也不能太遲。
王武覺得弟弟越發開竅了,十分歡喜,卻又聽弟弟沒頭沒腦地來了句:聽說這回提督軍務的副將姓戚,是那小子親自舉薦提拔的,你說他倆啥關系呢?回頭戰場上拿住了姓戚的,我得好好審問審問……咳,他怎么不親自領兵?
“那小子”和“他”都是有特指的,對此雙生子心有靈犀。王武氣得夠嗆,一拳搗在弟弟的右肋,罵道:都過去三年了還在想呢?你個沒出息的東西!
王辰埋著箭頭的舊傷更痛了,卻也止了癢。于是這股癢從舊傷爬入了故心,化作了鬼使神差的念頭――他是長大老成了,還是依舊少年模樣?是否還像當年那樣,手指總有股淡淡的墨香味,奶白奶白的腳上一個繭子都沒有?
王武摔門出屋,留下一個沒出息的兄弟繼續想入非非。
王辰想:萬一哪天他落到我手上,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逼他親自動手,把我肋間的那枚箭頭挖出來。
蘇晏不知道自己仍然被響馬盜兄弟惦記著。不過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太在意,因為惦記他的人太多了,善意與惡意都有,一個個理會,他理會得過來嗎?
――除了當今天子的惦記令他頭疼之外,其他人的還真不夠看。
但蘇晏沒有料到的是,遠在千里外的北漠,還有一個惦記著他的人。這個人甚至連他的名字與樣貌都不記得,只在模糊的夢境與破碎的閃念中,一遍遍掠過身穿中原服飾的書生背影。
已經一統北漠、貴為可汗的阿勒坦,將大銘新登基的皇帝派使者送來的回信國書,在鋪著彩色氈毯的桌案上翻了又翻,從字里行間尋找能與記憶中那個模糊背影聯系起來的名字――
半晌后,阿勒坦皺起眉搖搖頭,金珠與綠玉.珠在發辮間發出互相撞擊的微響。他下意識地伸手撫摸左臂上纏繞的墨綠色緞帶。
國書上提到的參禮官員的名字,每一個他都毫無印象,不知道自己要找的人是否身在其中。也許等到六月底,草原上的祭天儀式開始前,讓他親眼見一見這批人,才能有所收獲。
他有生的時間不多了――如果不能及時找到血毒的解藥,找到那個把自身的血染在他刺青上的人。
遠在烏蘭神山的老薩滿,通過一個迷途的獵人給他送來一份羊皮紙,紙上用薩滿的神歌形式寫道:
“隆冬時節得到神樹的眷顧,
隆冬時節失去神樹的庇護,
三年將盡,三年將盡,
地上的神明之子終需回歸長生天。”
如今正是初夏的四月,離毒發的最后期限只剩短短八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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