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追,那個……”蘇晏幾次欲又止后,問正在老桃樹下打坐運功的荊紅追,“你以前……為了任務喬裝打扮是什么感覺?不覺得……難為情嗎?”
初夏將至,枝頭桃花早已凋盡,結出了許多帶茸毛的小青果。
長劍平放于膝頭,荊紅追緩緩睜眼,目中神光湛然。隨著最后一絲真氣歸于丹田,光華斂去,在返璞歸真的境界中,他看起來只是個穿灰麻衣、扎高馬尾的年輕江湖俠客,卻自有一股令人無法忽視的氣度,仿佛一舉一動中暗含著的韻律,與天地風云、山川林木的呼吸相應和。
“大人是想問屬下曾經穿女裝時,會不會感到羞恥?”荊紅追沉靜地說,“完全不會。”
“為何?”
“釵裙也罷,脂粉也罷,都是輔助刺殺的工具,與一支匕首、一瓶毒藥無甚分別。”
蘇晏從他所說的角度來思考:那么紗衣之類的,也可以用平常心來看待,只是輔助治療的工具而已。再說了,記得歷史上這個朝代的末期,宮中也流行過大夏天穿半透明紗衣,男款、女款都有,講究的就是一個若隱若現、飄飄欲仙……就當他是提前引領時尚潮流好了……至于肚兜……這個不行,絕對不行!
“就算我應該感到羞恥,也是因為‘刺殺’所累及的無辜……大人?大人,你沒事罷?”荊紅追說完后半句話,發現蘇晏盯著樹干出神,雙眼已然發虛。
“沒事,沒事。”蘇晏回過神,朝他笑了笑,岔開了話題,“明日朝會后,我去內閣理事,晚些時候若來不及回來,就宿在閣內廨舍,你讓馬車不用等我。”
閣臣們忙起來夜宿文淵閣,或是在前朝的殿內與皇帝連夜議事,都是常有的。荊紅追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蘇晏猶豫一下,又問:“七郎呢?”
“他按著獄中招供出的名單,去抓捕妖書案的余犯,估計得忙個好幾日。大人,這還是你今早告訴我的。”
“哦、呃,我忘了。”蘇晏拍拍荊紅追的肩膀,“我都聞到飯菜香味了,走,吃晚飯去。”
荊紅追起身,緊隨其后走向花廳。看著蘇晏的背影,他覺得大人似乎有些心事,或者說是……心虛?
“大人。”
蘇晏停下腳步,側轉了頭看他。
荊紅追道:“大人若是遇上任何難事,但請吩咐屬下,屬下定竭力――”
話音戛然而止,荊紅追在蘇晏柔和注視的目光中,體內忽然生出一股熱力,沖擊得他逼近兩步,將蘇大人抵在了走廊的柱子上。
“阿、阿追?”
“方才那句話說得不夠好,我想再說一遍。”
“那也不用這個樣子,萬一被其他人看見……”
“大人放心,方圓二十丈內一個人都沒有。”
蘇晏知道荊紅追的武功已臻化境,便也放松下來,說道:“我還以為你這人一口唾沫一個釘,這般反復倒也罕見。行,你就撤回前,再說一次。”
兩人鼻尖幾乎相觸,荊紅追深吸口氣,沉聲道:“有煩惱要對我說,棘手的事交給我去辦,別忘了――我是你男人。”
一改平素的低姿態,這個理所應當的口吻使蘇晏一下子怔住。片刻后他微笑起來:“嗯,我知道。并不是什么棘手的事,是我該負的責任而已。回頭找機會告訴你們,別笑我就行。”
荊紅追與他鼻尖輕觸了一下,慢慢松手后退,又回到了侍衛的狀態:“晚膳已備在花廳,大人請。”
*
“‘荒淫王爺見獵心喜,柔弱書生在劫難逃’……這個怎么感覺像是四皇叔?不行不行!”朱賀霖坐在床榻上,手里拿的話本一丟,匆忙拾起另一本快速翻看,“‘獵戶一念種善因,白狐千里報恩情’,真俗氣!”
說著隨手扔掉,又撿了本新的:“‘誅鬼武士借宿山寺,復仇艷鬼夜半敲門’,嘿,這個蠻有意思……要不,就這個?”
朱賀霖看完這篇打著復仇旗號一炮泯恩仇的艷情話本,面紅耳赤地把冊子塞進枕頭底下,激動中帶了些緊張地想:怎么還沒好?
蘇晏入夜時分來的奉先殿,朱賀霖早已準備好一切,還怕他難為情,提前清空了宮人。結果換件衣裳而已,
半個時辰不見人影。
該不會是臨陣脫逃了罷……朱賀霖從床榻跳下來,趿著鞋正要沖出寢殿,殿門外忽然傳來兩下叩門聲。
這叩門聲輕微且猶豫不決,片刻后,又是兩聲更響亮些兒的,透著一絲舍我的決意。
殿內燭光搖曳,朱賀霖產生了瞬間的恍惚,仿佛真的身處荒郊野外的山寺,對妖鬼不屑一顧的武士,終于等來了他宿命中的艷遇與情劫。
恍惚間,叩門聲消失了。朱賀霖如夢初醒,猛地拉開了殿門――
蘇晏一身鮮紅紗衣,青絲披散,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外。
他原本拿的是件素白紗衣,一上身就發現,薄、透、漏,隔著蟬翼似的布料,連皮膚上的小痣都能隱約看到,簡直了!
除了白衣,只剩下紅衣,顏色雖艷,至少透明度沒那么高,只能勉為其難地穿上。唯一慶幸的是,款式是長衫,沒有喪心病狂到給他準備女裙。
“――好看么?”面對愣怔的朱賀霖,蘇晏沉著臉問。
“好、好看……”朱賀霖磕磕巴巴道,目光投在他身上時,就跟火燎似的立即移開,移開后又忍不住,來回瞟。
“讓讓,別堵門。”蘇晏撥開朱賀霖,一腳踏進殿內。
他赤著足,腳踝上系著細金鏈,鏈子上的小鈴鐺在走動間發出清脆的輕響。
除了沒穿肚兜,什么都按自己的春夢去打造了,可朱賀霖卻覺得似乎哪兒不對勁……夢中的清河是柔情的、繾綣的,甚至是嫵媚的,舉止間帶著舞姿般的韻律,每一步腳趾觸地都像貓爪撓在他心尖上。
可現實中的清河,盡管身披薄紗衣,卻板著一張晚娘臉,負著一雙學究手,從殿門走到床榻前這幾十丈,仿佛最嚴厲古板的先生在巡視他的學堂。伴隨這種氣勢,連腳踝上本該勾人心癢的小金鈴鐺,都變成了講課前的催促鈴。
朱賀霖只覺一陣心梗,用手掌捂住了臉。
蘇晏踱到床榻前,轉身看他,視線著重在胯下轉了一圈,遺憾地說:“好像沒什么用啊。要不,我再走幾個來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