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隆十七年,乙未年冬,帝崩于養心殿,享年三十八歲。
舉國大哀,千里縞素,遺詔傳至天下各府州縣,官民無不身穿衰服,對著帝闕所在的方向,痛哭不已。
哭喪必須持續三日,這不僅僅是禮制規定,更是臣民對這位治世有成的皇帝最深切的悲痛與哀悼。
蘇晏身穿素服、白紗帽,從一群痛哭流涕的官員身邊走過,寒風中一張粹白如瓷的臉,白得冷漠且無血色。
有官員停下慟哭,朝他的背影露出不滿之色,故意大聲道:“皇上升遐,舉國哀悼,他蘇清河卻一顆眼淚沒掉,簡直大不敬!”
“可不敢這么說!”另一名官員阻止道,“難道你不知托孤賜酒那事?”
“什么賜酒?”
于是官員把圣上如何臨終托孤重臣、當眾賜毒酒試探,蘇晏如何心甘情愿地飲酒殉葬,一五一十說了。那個不滿的官員先是愣住,而后搖頭感慨:“竟然如此忠烈……唉,我不如他。”
蘇晏聽見了隨風飄過來的字眼,又仿佛什么也沒聽見。龍床前的地板上,那杯碧沉沉的酒擱在面前,他從酒杯上抬起眼,撞進了皇帝的眼眸里。
那一瞬間,他什么都明白了。
酒里不可能有毒,皇爺也不可能讓他殉葬,這又是一個局,為了向在場的重臣,與將來得了他們傳揚的更多人,證明他蘇晏是何等忠臣烈士,同時也意味著像這種連性命都可以慨然獻上的忠烈之士,是萬萬不會仗著與嗣君的交情,擅專弄權,左右圣意。
而故意把賜酒之舉放在病榻前,使他成為通過了考驗的托孤大臣,又讓小爺拜他為師,這是為他以弱冠之年躋身朝堂最上層,掃清最后的障礙。
用心至此,蘇晏雖有點介意自己也被設計,仍痛快喝了那杯酒,陪皇帝演了一出君臣大義。
――但是,再多的大義又有何用?他的皇爺沒有了。
那時,并肩坐在高樓,望著朝陽下的江山,皇爺將頭垂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一動不動,熟睡了般。
蘇晏想起四個字,“回光返照”,可是現在連回光也落下虞淵去了。
宮人們驚慌失措地沖上樓來,后面跟著陳實毓。
自從太后上次禁止他再提什么開顱術之后,他這兩個月就一直在得一閣待命,因為擔心龍體也不敢離宮,就這么干著急。好容易聽說皇帝突然醒了,結果只顧著召見大臣,他就在養心殿的側殿徘徊,想給皇帝再把把脈。
脈沒把到,又聽說皇帝與蘇大人登樓去了,這下老爺子更是焦急:躺了多久的人,突然醒了,又直接走動,怕不是回光返照!連忙招呼宮人帶著擔架上樓,氣喘吁吁地叫道:“快快!平放,動作要輕,用擔架抬。”
蘇晏就這么茫茫然站在原地,看他們抬走了皇爺。他突然驚醒似的,叫了陳實毓一聲:“應虛先生――”
陳實毓向后擺手:“救人如救火,什么也別說!”
……還有的救,還能救!蘇晏一時腦中空白,大悲大喜變換太快,把他全身力氣都抽空了。
他愣怔幾秒,才跌跌撞撞地追下樓去。
在養心殿的側殿,有一間專為陳實毓設置的治療室。去年秋,蘇晏離京后,陳實毓按照蘇晏以前的提議,把治療室的所有器械工具在使用前都用滾水燙煮過,地板四壁也時常用熱醋熏蒸,盡量做到干凈整潔。
如今正式派上了用場。
蘇晏追到治療室門外,看著擔架被抬進去。之前因為受刺激失態而被拖出殿外的朱賀霖,正在庭中坐立不安,聞聲第一個沖進來,看到陳實毓眼睛一亮:“陳大夫!我父皇沒事罷,你快救他!”
陳實毓臉色凝重,極短地猶豫了一下,對太子拱手:“老朽斗膽,懇請太子殿下授命,為皇爺行開顱剖割之術!”
朱賀霖大吃一驚:“什、什么!開顱?!人還怎么活?”
蘇晏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問陳實毓:“請問應虛先生,有幾成把握?”
陳實毓苦笑:“先前在皇爺面前夸下海口,說不到三成。后來又對幾名無藥可醫的病患實施了開顱術,結果……一個醒過來的都沒有。老朽只想說
死馬當活馬醫,是不是犯上?”
朱賀霖懷疑這個老頭究竟靠不靠譜,怎么一個施術成功的例子都沒有,就敢給他父皇開顱?
他鐵青著臉,正要開口,蘇晏突然沖出殿門外,對著屋頂與四下大聲叫:“阿追!阿追――”
喊聲在空曠的庭院上空回蕩,余音未歇,荊紅追就不知從哪個角落里冒出來,出現他眼前:“屬下在,大人有何吩咐?”
蘇晏之前就猜測阿追被藍喜送出殿后,根本就沒出宮,想必等豫王走后,又偷偷摸摸地潛回來,躲在哪里默默守護他安全。
“來不及多說了!阿追,聽說你能用真氣探查出皇爺腦中病灶所在?”蘇晏急問。
荊紅追頷首:“只是探查位置與大小,并不能清除病灶。”
“夠用了,還有應虛先生的手術刀!”
他去年在醫廬養肩傷時,給陳實毓畫了幾個圖樣兒,說這種形狀的小刀,好拿捏、好施力,刀鋒盡量弄得薄而鋒利,最適合外科大夫用。
這是繼羊腸線后,蘇晏送給他的第二份大禮,陳實毓十分重視,立刻找鐵匠打制。結果工藝不行,要么直接報廢,要么刀刃太厚不堪用。
最后還是豫王幫了忙,讓天工院的鍛造匠人幫忙打制,用上好的精鐵,失敗到第三次,終于做出這種手術刀。后面又照圖樣做了一套。
陳實毓如獲至寶,出診就帶在身邊,小心愛護著用。
蘇晏把荊紅追拉到診室前,往陳實毓面前一推:“這個給你!造影劑!”
“……什么記?”
“咳,別管了,反正就是能幫你精確探出病灶所在。”
陳實毓又驚又喜:“果真?太好了!老朽之前施展開顱術時,常苦于找不著病灶位置,擔心挖得深了,傷及好腦,挖得淺了,又不到位。這下可算是及時雨!”
“幾成把握?”蘇晏又問。
陳實毓道:“一看這位小哥兒定位準不準,二看老夫的眼睛夠不夠亮、手夠不夠穩、刀夠不夠快利……應該能有一兩成。”
“一兩成?這也太低了!”朱賀霖大為皺眉。
“皇爺已病危,心跳驟停,用蘇大人傳授的按壓法與人工呼吸法,才又有了氣息。再不施術,那就是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