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將視線從蘇晏的背影上移回來,說道:“今日之事,始于賑米調包,當事官員已投井而亡,死無對證,但兒臣覺得還得繼續查下去。戶部撥的米,經過幾道關卡?接手的人分別是誰?哪道關卡可能有疏漏,或是弄出了不尋常的動靜?那名官員有什么背景,平時與哪些人往來?如此逐一追查,定會有所發現。”
皇帝頷首:“說得不錯,確實有長進了。繼續。”
“將賑米調包之人,定然也與這根石柱有關。不然那名官員為何要當眾自盡,為何偏偏選擇投井的死法?仿佛……就是為了用自己的性命引出這根石柱似的。”
皇帝嘆道:“是啊。他為何偏要選擇投井,且明知必死,投井之前又為何要向你磕頭呢?”
朱賀霖愣住。驚惶求饒時,磕頭之舉并不突兀,故而他當時并未留意,如今聽皇帝提起,才依稀想起來。確是如此,那官員既懷死志,又何必磕這個頭?
“他是在表明心志,還是在交代遺?”皇帝追問。
太子茫然答:“我……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皇帝進而逼問:“他的遺是什么?是不是在懇求:‘君命已行,萬勿禍及我親屬族人’?”
太子猛地后退一步,愀然變色:“父皇這是在――這是在審訊兒臣?!”
“真要是審訊你,按律交給刑、寺、院三司,他們若是不敢審,還有錦衣衛北鎮撫司,何必朕親自來問?”景隆帝深吸口氣,像是按捺著心中怒火,聲音低沉而威嚴,“朕來問你,是還把你當兒子!你卻來反問朕,是不把朕當君父了么?”
眾目睽睽之下,小爺挨了皇爺前所未有的嚴厲申飭,在場的仁濤薏黃料5屯罰蜒硇木ㄕ較蠔蠊埃土躋攣爛且慚勐毒傘
話說到這份上,太子只得跪地請罪,求父皇息怒。
皇帝嘆道:“賀霖啊賀霖,從小太傅們教你圣人之道,你卻對念書毫無興趣,就算拿起書冊,不是話本就是兵書。如今惡果終顯,沒學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倒把‘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學了個十足十。”
“……父皇這話的意思,莫不是早就知道先前關于兒臣殘暴不仁的謠,是從哪里流出來的?不然何來的‘以彼之道’!”太子雙目圓睜,驚怒地反問,“父皇明知真相,卻不為兒臣主持公道,將流者依律處置,反而任由他對兒臣明槍暗箭一道又一道地放?”
皇帝俯身,伸手捏住了太子的下頜:“你口中的‘他’是誰?你的弟弟?他還不到兩歲,你就這般容不下?‘刀口日亡天下’,好啊,書也沒有完全白讀,至少還知道前朝是如何覆滅的――”
前朝統治暴虐,天災人禍,民不聊生。朝廷強征民夫修治黃河決口,結果民工挖河時,挖出了一個獨眼石人,身上刻著一句話:“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此讖謠一出,
當即傳遍天下,百姓紛紛響應,涌現出好幾支起義隊伍,舉起了反抗朝廷的大旗。
事后有人考證,認為獨眼石人就是第一支起義軍的兩名首領埋下的,講究的是“天降異象,師出有名”,而天下百姓也都吃這一套。雖然這兩人所率起義軍并未成功,卻成為了朝代更迭的吹哨人。大銘太祖皇帝也因此從布衣微寒中崛起,平蕩亂世,最后一統天下。
歷史上無數前車之鑒,使得皇帝們對于讖謠與異象極為敏感,還有不少皇帝熱衷表彰與制造“祥瑞”,為的就是證明自己是順應天意的正統,行的是天道。
同樣的,對利用讖謠與異象挑動民心的勢力深惡痛絕――這就是建國初年,真空教被太祖皇帝下令取締,教主遭朝廷剿殺的原因之一。
太子從“前朝覆滅”四個字中,聽出了事情的嚴重性,知道此事觸及了皇帝最厭怒的那個點。他含淚大聲道:“兒臣沒有!他們用這種鬼蜮伎倆對付兒臣,兒臣即使再憤憤不平,也從不曾想過以牙還牙,因為這種伎倆兒臣同樣痛恨與不齒。父皇為何不信兒臣?”
說到最后,他眼中那顆搖搖欲墜的倔強的淚終于落下來,滴在皇帝的手指上。皇帝像被燙到似的皺了皺眉,收回手,語氣緩和了些:“既然你這么說了,朕給你個自澄清白的機會――你說這件事是真空教所為,那就把罪魁禍首綁到朕面前來,一問便知真相。”
緝捕真空教主?天下之大,蕓蕓眾生,人在何處?太子在極短暫的錯愕后,從眼中放出堅定而銳利的光彩,鏗然道:“兒臣愿擔此重任,必不叫父皇失望!”
“別說得好像朕委以重任似的,你在朕這里可還沒洗清嫌疑。”皇帝潑了他一盆涼水,“昭兒那邊,為了避嫌你就不要再去見他了。今天這事傳開之后,朝野內外必有對他不利的流,你要想辦法去制止,倘若任由流蔓延,朕就默認是你的授意――”
太子心里難受極了,卻不得不接受這苛刻的條件。
皇帝在轉身前又道:“另外,別什么事都拉著蘇清河,他自己的事都忙不過來,更沒空給你收拾殘局。”
皇帝回到了御書房內,太子還跪在階下不動。富寶從藏身的廊角小跑過來,忙不迭地去扶他起身:“小爺從天沒亮忙活到現在,一口食水都還沒進呢,奴婢讓小廚煲了滋補湯,要不這就回宮去?”
太子仿佛沒聽清他說了什么,神色有些迷茫。
富寶撣完他膝蓋處的灰,擔心地問:“小爺的臉色不太好,沒事罷?”
“沒事。”太子望向緊閉的殿門,“清河還在里面……”
“唉,小爺,您先顧著自己罷。”富寶勸道,“蘇大人向皇爺回完話,一會兒就出來了。奴婢讓人守在殿門外,蘇大人一出來,就請他去東宮。”
太子想了想,搖頭道:“不必了。父皇最后一句話分明在警告我,別把清河拉下水。父皇考慮得對,這事搞不好要弄得滿城風雨,我不能連累他。”
他又看了一眼殿門,轉身走了幾步,喃喃自問:“我的賀壽禮還沒送呢,父皇就一點兒也想不起來?”
富寶的眼眶忽然就濕潤了,強忍著鼻腔酸澀,說道:“皇爺現下許是太忙,小爺要不等入夜后再去養心殿請安送禮。”
太子閉了一下眼,又迅速睜開,挺直腰身,拿出了連最碌睦癲坷洗蟪級嘉藪猶秈薜囊嵌齲蚨呷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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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書房內,蘇晏從打開一條縫的窗戶往外窺視院中情況,并豎著耳朵努力偷聽。這舉動失禮得很,但他毫不在乎殿內宮人們的眼光。
見皇帝拾階而上,他連忙回到座位端正坐好,端起茶杯,假裝氣定神閑。
皇帝進入殿內,蘇晏立刻放下茶杯,起身行禮。皇帝叫他坐下:“繼續喝你的茶。”又吩咐宮人,“給朕也上一盞加橄欖的松蘿。”
宮人們忙將備好的普洱換成新沏的松蘿,皇帝揮揮衣袖,示意他們都退下。
“在窗邊偷看了?”皇帝問。
蘇晏不好意思地笑笑:“什么都瞞不過皇爺。”
“朕猜的。依你的性子,牽掛這個,牽掛那個,誰也放不下,還能放得下太子?”
方才隔得遠了,聽不大清楚,只見到太子下跪,想是皇帝動了怒。這會兒從皇帝的臉色里又看不出所以然,蘇晏訥訥地答:“臣身上尚有東宮侍讀一職,自然是要對小爺盡職的。不過,無論是侍讀還是少卿,首先是皇爺的臣子,自然是先緊著皇爺這邊的差使。”
“滑頭!”皇帝哂笑,轉了話風問,“肩頭的傷如何了?聽說你回去后發熱,躺了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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