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晏見對方血色目光從自己的脖頸、胸膛,沿著腰身劃過大腿,沒有絲毫動容,仿佛一臺機械掃描過屠宰目標,在設定好的程序中評估著下刀的部位。
滿心寒意與滿心憤怒交織在一起,他陡然明白了幕后操縱者的用意――
這束枝杈形狀的滾燙鐵線,烙在皮肉上形成的紋路,與雷擊后出現在人體表面的閃電紋路極為相似。
真空教的確迫切地想至他于死地,但不是用刀劍與毒藥,而是用“天譴”。
他幾乎現在就可以想象出明日、后日,最多不出兩三日,錦衣衛發現他尸體時的情景,與此后天下間難以禁絕的流――白紙坊爆炸案的主審官蘇晏,因為妄斥真空為邪教,褻瀆圣蓮,緝捕教宗,激怒上天降以雷霆之罰,被雷火劈死在荒郊野外。
要是再添點什么“有蛟龍自河內出,以爪攫其肩飛去”或是“裸身觸雷,所著官服自動褪去,整齊疊在旁邊”之類的獵奇細節,保準流傳得更廣。
蘇晏下意識地摸了摸左肩的傷口,疼得一哆嗦――飛爪扣住肩頭時,劃出五道見血抓痕,幸虧衣服穿得厚還加了斗篷,而荊紅追將他凌空拽起時用了些巧勁,故而只是皮肉傷,沒有傷到骨頭。
饒是如此,也疼得厲害,在冰冷的河水里浸久了,幾瓣傷口泡得發白,像孩兒嘴似的咧著,滲出淡紅色的血水。
這會兒掙扎的動作激烈了,牽動傷口深處的血管,流出的血逐漸又變多變濃,蜿蜒地淌下來。
血瞳無名用單手攥著蘇晏的雙腕,正要將燒燙的鐵線捆往他胸腹上烙,驀然見雪白皮膚染著鮮紅的血,明顯地怔了一怔。
蘇晏頓時回憶起來,當初在靈州清水營,入魔的荊紅追被他用瓷枕狠砸腦袋,也若無其事,但見到他那被碎瓷片戳破的掌心里流出的血,一個刺激之下,經脈內逆沖的真氣歸了位,居然恢復了正常。
――誰能想到,曾經刀尖舔血,殺人不眨眼的刺客,竟會害怕從心上人體內涌出的鮮血呢?
只能說,因愛故生怖。如人在荊棘,不動則不傷,一旦動
心動情,那份愛既是繾綣的春風,亦是割人的利器。
就這么極短的一瞬失神,被蘇晏抓住機會,抽出了手腕。
這具身體是一尊白瓷人像成了精,細皮嫩肉受不得力,手腕上轉眼就青紫斑斕。蘇晏卻沒有去揉搓,也不做徒勞的反擊或逃跑,反而雙臂順勢攬住對方的肩膀,把凍得瑟瑟發抖的身體挨過去。
春寒料峭,荒郊野嶺的夜晚尤其冷,一團篝火并不能烘干濕漉漉的衣物。夜風從破洞的門牖卷入,他赤裸潮濕的身軀泛起大片大片的雞皮疙瘩,趁著貼近的動作,汲取對方夜行衣下火熱的體溫――
差不多的體型,相仿的年齡,阿追的身體怎么就能這么熱呢?再寒冷的冬夜,被窩里多個貼身侍衛,整夜都暖烘烘的,就連最怕冷的腳,被對方珍重地揣進大腿內側捂著,不多時也能暖和起來。
蘇晏鼻腔一酸,不自覺帶出了委屈的腔調:“阿追,我肩膀疼,還很冷……河水很冰,衣服都濕透了,現在連濕衣服都沒得穿,我要凍死了。”
血瞳無名手里捏著燒紅漸冷的兇器,胸前掛了個投懷送抱的誅殺目標,繼瞬間的怔忡之后,陷入短暫的茫然,仿佛既定的程序里有什么東西出了錯。
近在鼻端的血味刺激著他,極為熟悉又隱隱不安的味道……他用空著的那只手摘掉金屬網面具,這味道就更明顯了。他不由自主地舔了舔蘇晏肩頭還在滲血的傷口。
微甜,微腥,非常新鮮的血味兒。他專心致志地舔著,像頭饑餓而迷茫的野獸。
蘇晏疼得抽氣,但沒有瑟縮躲避,反而把黑衣刺客抱得更緊。
“阿追,你說過‘此生當屬大人所有’,說哪里都不去,就守在我身邊。還說你可以拆骨為柴、割肉為炊、剝皮為裳,只要此身還有一點能被瞧上眼的,叫我盡管拿去,但求別再將你驅逐回黑暗中。”他用細碎嗚咽般的聲音道,“――我當真了,每個字都當真了,你可不能騙我,更不能殺我。
“你要是騙了我,殺了我……我不難受,兩眼一閉我什么都不知道了,但萬一有天你清醒過來,該是何等的痛苦和絕望呢?我怕到時候,你也活不得了。
“阿追,我不罵你是個牲口了,你要是真想和我做那事,做就做吧,反正有一就有二……但你得先清醒過來,得認得我。”
蘇晏把上身向后仰了仰,雙手捧住荊紅追的臉,不顧迷魂的危險,對他的血瞳對視,輕聲道:“阿追,看著我――我是誰?好好想想,我是誰?”
血瞳里倒映著一個人的身影。無名在想,這個人是誰?
這個人是他要殺的目標,連死法都被規定,必須一絲不茍地執行。
這個人和其他殺過的人一樣,使他無動于衷,卻又和其他殺過的人全然不一樣,叫他把持不定。
這個人在他麻木的心神上輕輕地送了幾句話,竟比戳他一刀還要有力。
他該毫不猶豫地做掉這個人,可又不想做掉他,還想用另一種方式“做”掉他。
“想”這個動作,于他仿佛是個奢侈,是空口袋里孤零零的銅板,一旦透支就會引發體內流竄的真氣,使他劇痛難忍。而此刻,三股意念在腦中翻攪廝殺,要殺出個最終的贏家,更是恨不得炸了他的頭顱。
想要平息這股劇痛,最快最有效的辦法就是“不想”。
唯命是從就好,把身心交給殺戮的本能去支配。
――但隔著一層濕漉漉的夜行衣,這個人無瑕的身體就貼在自己的胸口,既可以肆意撕碎,又可以盡情擁抱。
舌尖腥甜的血味仿佛烈酒,被莫名的欲望點燃,灼燒著他的口腔,又一路燒進胸膛,燒下小腹,把他的**燒成了一桿必須出戰的長槍。
瞳仁沉淀成了更深的暗紅色,呼吸變得粗重而急促,無名忽然甩開手里的鐵線捆,將蘇晏猛地按倒在鋪著斗篷的地面上。
――――――此處隱藏3340公里車程,行車記錄儀見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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