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廬后院,客房的門簾被掀開,韓奔掃了一眼空蕩蕩的通鋪,問大夫:“他人呢?”
老大夫道:“昨夜服完藥,就睡在這兒啊,今早也沒見他出去。再說,都疼得動彈不得,能去哪里,真是奇了怪了。”
韓奔不甘心,前后轉了一圈,仍沒見到人,眉頭深深地擰了起來。
隨他而來的另一名中年大夫道:“大人,這個……病人既然不在,要不小人就先告辭?小人手上還有不少患者等著醫治呢。”
韓奔沉著臉答:“勞煩再等等。”
他坐在床邊,翻看被褥的折痕,的確是有人睡過的,但不能肯定睡了多久。
殷福去了哪里?莫非昨夜潛入使團駐地的蒙面人,真的是他……
簾子一動,殷福走進來,覿面與韓奔對了個眼,愣道:“韓統領?還未到散值時間,你怎么來了?”
韓奔起身走近,打量他略顯蒼白的臉色,見鼻尖還泛著受凍后的微紅,問:“你昨夜去哪兒了?”
殷福說:“就睡在這兒啊。”
“剛才呢?我到處都沒找著。”
“……哦,我覺著肚子餓,就去集市上喝了碗白粥。大夫說,粥可以喝。”
韓奔望向大夫。
老大夫點頭:“的確可以。腸絞痛來得快,痛起來十分難忍,但去得也快,這位公子看來是沒有大礙了。”
韓奔轉頭吩咐中年大夫:“勞煩大夫給他診斷病情。”
老大夫臉色不豫,“既然不相信老夫的醫術,為何還要送到老夫的醫廬來,下次還是另請高明好了!”罷甩袖走了。
“我現在好多了,不需要再診了吧。”
“再診一次,更穩妥。”
殷福臉色仿佛又白了幾分,慢慢坐到桌旁,伸出手腕。
中年大夫仔細把脈、按壓腹部,一番望聞問切之后,對韓奔道:“眼下確已無礙。不過剛才那位大夫說得不錯,腸絞痛來得快也去得快,如今小人也無法斷定,究竟之前是什么情況。”
“多謝。”
中年大夫拱了拱手,也離開了客房。
殷福瞪著韓奔,咬牙問:“你懷疑我裝病,為什么?懷疑我偷懶?王府護衛任務并不繁重,我沒必要偷這個懶!”
韓奔移開眼神不看他,又問了一遍:“你昨夜究竟出沒出城?”
殷福不應,走過去推搡他,“走開,這我的鋪位。”
韓奔剛起身,他就蹬掉鞋子,和衣躺進被窩里,把棉被一卷,裹住了全身,連腦袋都沒露出來。
韓奔隔著被子搖了搖:“喂,問你話呢。”
被子下面的人一動不動。
韓奔有些惱了,揪住被角使勁掀開,見殷福眼圈泛紅,用力咬著嘴唇,一副要哭不哭的光景。他本就長得幼氣,這么樣更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轉身背對韓奔蜷著,不說話。
“……你哭啦?”韓奔有點手足無措,“我沒說你一定是裝病,就想問清楚,剛才你為什么不在。”
殷福帶著點哭腔,小聲道:“我說了,你又不信。你不信,又來問我。我就算再回答一次,你還是不信。干脆還是別問了,直接拿我去見官。”
韓奔嘆口氣,坐在床沿,“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爺信不信。”
殷福僵硬了一瞬,慢慢轉過身,用紅通通的眼睛看他:“什么意思?王爺也懷疑我?懷疑我什么?”
韓奔道:“幾次三番你都不在王府,要說全是巧合,別說王爺不相信,連我心里也打鼓,想聽你說一句實話。”
“你想聽實話?好,我告訴你……湊近點。”
“說。”韓奔把頭低下去一些,盯著對方的臉,觀察他說話時細微的眼神變化。
殷福笑了,左側臉頰上的靨渦如天際月牙,清晰地展露出來,甜美動人。
“實話就是,”他的雙眼泛起一層薄薄的血色,發動了魘魅之術,“――韓奔,你對殷福一見鐘情。你相信他,愛護他,愿意為他赴湯蹈火做任何事。”
韓奔雙目徹底失焦,表情木然,機械般重復道:“殷福,相信,愛護,赴湯蹈火。”
殷福滿意地勾起嘴角,又補充了句:“一生為他所用。”
韓奔渾身驟震,仿佛體內有股力量被某個字眼觸發,開始在迷魂術的鉗制下掙扎起來,連帶著神情也痛苦地扭曲了,“一生……諾不輕許,故我不……負人……不……一生追隨將軍……鞍前馬后……不是殷福,不是……”
殷福死死盯著他的雙眼,額角滲出細汗。
魘魅之術能短暫控制對方的神智,是一種極強大也極危險的功法,不僅過程十分損耗內力,而且容易被功法反噬,走火入魔成為發瘋的“血瞳”。對方意志越堅定,抵抗得越厲害,施術者被反噬的幾率越高。
上次他對韓奔施展時,可謂順利,不料這次卻引發了對方的頑強抵抗,以至險些反噬自身。
體內真氣瘋狂運轉,他使出了十二分功力,拉鋸良久,方才堪堪壓制住對方的神智,再次加深了對其意識的控制。
見韓奔的神情重新恢復了木然,殷福只覺肺腑間氣血翻涌,幾乎要噴出血來。他收回功法,汗濕重衣,虛脫般喘著氣,許久方才緩過勁,閉目調息。
韓奔清醒過來,感覺自己似乎出神了一下,定睛再看殷福,發現他面色越發青白失色,連忙問:“你沒事吧?要不要我再去請大夫過來瞧瞧?”
“沒事,我累了,想睡。”殷福不敢多說話,怕氣息不穩引對方懷疑。
韓奔見他一臉疲憊,只得說:“那你再睡會兒,我回王府復命
了。”
殷福閉著眼點頭,露出個輕微的笑意。
韓奔給他掖好被角,起身走了幾步,忽然又轉回來,低頭在他臉頰的靨渦上輕啄了一口,隨即有些緊張地快步走出房間。
房門被細心地關緊。片刻后,殷福睜開眼睛,琥珀色的瞳仁冰冷死寂。他抬袖擦了擦臉,低聲道:“……真惡心。”
*
蘇晏彎腰剛要上馬車,小北從后方扯住了他的袖子,小聲道:“大人,這樣不太好吧?大銘律不是寫了,官員宿娼杖六十?”
“扯淡,我又不是去嫖!去拜訪一下老熟人而已。之前答應了得空去看看,這都拖了多久,好歹去一趟,總不能失信于人。”蘇晏轉頭瞪他,“你連詩經都讀不全,哪里學來的大銘律!”
蘇小北道:“沈同知說的。還交代我,倘若大人要去胭脂胡同,須得攔住,以免落下犯律的污點,耽誤大人前程。”
蘇晏失笑:“沈柒?說得冠冕堂皇,還不是因為醋缸子打翻。再說,我就算和阮紅蕉廝混了半年,也就真只是喝酒聽曲,他以前去妓院,難道是去給姐兒們講解大銘律的?還好意思管我。”
他指著蘇小北,一臉嚴肅:“你,不許當叛徒,否則用掃帚攆出去。要是不愿趕車,就換小京來。”
蘇小北不怕當家大老爺的官威,抿著嘴角,勉勉強強道:“還是我來趕車吧,小京不靠譜。”
車輪骨碌碌碾著石板路面,不多時就到了胭脂胡同。
小北守在車旁,蘇晏一身便服,熟門熟路地穿堂入室,在一眾鶯鶯燕燕們“哎喲,蘇公子,這都多久沒來了”的招呼聲中,笑瞇瞇地寒暄了幾句,問:“阮紅蕉在吧?”
“在在。”鴇母笑道,“還是原來的房間。蘇公子――啊不,聽說您春闈高中,如今是官身,該稱呼蘇大人了,難得如此長情,還惦念著我們阮小娘。”
蘇晏笑笑,遞給她一錠碎銀,“我想見她一面,聊會兒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