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晝短夜長,眼見天漸漸黑下來,林野間從暝煙蒼茫到伸手不見五指,也不過半個多時辰。
一名錦衣衛背靠樹干吃完炒花生,點亮身旁的提燈,抬頭再次望了望溫泉池子所在的方向,嘀咕道:“入夜了,蘇大人還泡著哪,不怕水蛇?”
高朔白他一眼:“扯淡,溫泉里哪來的水蛇!”
那錦衣衛不服,又說:“就算沒蛇,黑咕隆咚的萬一不小心滑一跤,摔暈了如何是好。要不……我去看看情況?”
高朔譏嘲:“你是想去看人安危,還是看人洗澡?”
那錦衣衛漲紅了臉,就要跳起來和他干架。褚淵喝止:“都閉嘴,好好守著!”
他想了想,朝“梅仙湯”方向高聲叫道:“大人,天黑了,可有什么吩咐?”
蘇晏的回應很快傳來,語聲隔著三百步草木,依稀能聽清:“無事,我正泡得過癮,一會兒再起身。好了叫你。”
高朔躺在樹杈上,雙臂交叉枕在腦后,咬著口中的草梗,忍不住嘿嘿笑:“聽見沒有?正過癮呢,我說你們誰也別攪了蘇大人的興致。”
先前的錦衣衛將白眼還他:“過癮的又不是你,開心個什么勁?”
高朔無聲地反駁:你知道個屁!
忽然一道黑影攜微風掠過,幾人如臨大敵,紛紛抽刀躍起,喝到:“什么人?”
荊紅追在幽暗中現了身,沉聲道:“大人還在池子里?一個人?”
高朔反問:“泡獨湯不是一個人,還是幾個?老實在這里等著罷。”
荊紅追皺眉:“你們沒聽見水花響聲?”
錦衣衛們側耳細聽,搖頭。高朔沒好臉色:“泡湯時游幾圈,水花響聲有什么不對?”
荊紅追想了想,依然不放心,說:“我過去瞧一眼。”
這下不僅是高朔,在場幾名錦衣衛都伸手攔住。褚淵道:“我剛問了,大人無恙。你未奉命就接近溫泉,有窺人隱私之嫌,恐怕不妥。”
荊紅追業已不耐煩,冷冷道:“我是大人貼身侍衛。近身保護,職責所在!”
話音未落,人已如離弦之箭,分葉穿林而去。褚淵等人只覺疾風沖面,一時竟沒能攔住。
高朔放聲高喝:“――荊紅追!”
三百步距離,于荊紅追而只如咫尺,幾乎眨眼就掠到池邊。
此刻寒月出東山,水銀月華映照著雪地,折射出蒙蒙白光,常人依稀可以視物之輪廓。而荊紅追眼力過人,池邊景象幾乎分毫畢現。
尚隔十幾丈遠,他便見池邊老梅樹下,蘇大人赤身披散著長發,面朝下被強行壓在泉石間,伏在他身上的男子猛地一撞,發出帶著顫音的低吼,顯已攀上峰頂。隨后在高朔的叫聲中抬起臉,示威般瞪向他。
荊紅追剜心裂膽,憤怒到極致,劍鋒出鞘時隱隱作龍吟嘯聲。一道寒光仿佛自天際奔襲而來,卷起漫天雪霰,凜凜殺氣匯成一線,直射沈柒眉心。
這一擊匯聚了他全部勁力與精氣神,鬼神難逃。
沈柒明知他針對的是自己,卻仍擔心身下之人被劍氣波及,抱住蘇晏向旁翻滾。
蘇晏還處在頭腦空白的賢者時間,茫然不知發生了什么,陡見面前雪沫旋卷、罡風撲面,驚呼一聲,緊抱著沈柒同跌入溫泉中。
荊紅追不得已劍氣一偏,掃向池邊的大梅樹。
這棵被當地人奉為“梅仙”的老樹,在風霜雨雪中靜立了百年,滿樹枝葉突然震顫起來,梅花亂落如黃雨。幾息后樹冠轟然墜地,合抱粗的樹干被劍風削成了斷面平整的兩截。
白的雪、黃的花,在泉池上空紛揚,像下著一場碎成齏粉的悲辛。池邊,荊紅追持劍孑然而立,身后一條殘影被月光長長地拖出去。他盯著霧氣繚繞的水面,一字一字道:“滾、出、來!”
溫泉中,蘇晏嗆水后徹底清醒,手腳緊巴著沈柒,不讓他露面。
沈柒被這殺機與劍氣激發出虎狼性,雙眼蒙上嗜血的兇光。他從蘇晏懷中掙脫,真氣運于手臂,向岸邊的荊紅追揮出一扇白浪。
同時縱身躍起,足尖勾住藏在池邊石隙里的外袍,披裹在身,衣擺在空中劃出半圈松花綠色的圓弧。
雪亮刀光就從這圓弧底下悍然刺出,呼嘯著鏑割過空氣,直劈荊紅追的門面。
荊紅追夜幕般的漆黑眼瞳里,煥映著這一點刀光,亮得猶如燃燒的星曜,攜凜冽戰意迎擊而上。
蘇晏浮出水
面,抹了一把臉上水珠,見雪林間兩道龍翔虎躍般纏斗的寒光,頓時露出了嘆為觀止的表情:“臥槽!殿堂級武指,三千萬特效……”
觀賞了好幾秒后,霍然良心發現,連忙躲到池邊大巖石后面,把衣袍褲履匆匆往身上套。
有了蔽身衣物,蘇大人的臉面與底氣又回來了,先對周圍手拿提燈疾步趕來的錦衣衛們下令:“都別插手!”
錦衣衛舉著繡春刀,驚疑不定地打量蘇晏,又齊齊望向林間惡斗的兩道人影。
其中一個是蘇大人的貼身侍衛荊紅追,另一個散發披袍的,又是什么人……難道是刺客?為何不讓他們出手協助?
蘇晏見場面一團糟,深吸口氣,朝打斗的兩人大聲喚道:“阿追,回來!”
劍光似乎凝滯了一瞬,隨即攻勢更疾,在對手的空門破綻處挑出了一串血花。
猩紅血滴落在雪地,紅白分明。
蘇晏心頭揪緊,怒喝:“荊紅追!我叫你過來!”
荊紅追第一次堅決違抗蘇大人的命令,不管不顧地舍命急攻,劍劍殺招,誓要叫對方血濺當場。
蘇晏見自家刺兒頭侍衛的桀驁勁又犯了,這場惡斗怕是難以善了,而當著這么多皇帝派來的錦衣衛的面,自己又不能公然揭破沈柒的身份,沒奈何只得戲精一把。
先是捂著胸口用力咳喘,仿佛急怒攻心導致血氣不行,而后弱柳扶風地搖晃了好幾下,確定吸引到足夠的關注后,眼睛一閉,直挺挺向后倒――
離他最近的褚淵和高朔率先撲過去,一左一右攙住,緊張叫道:“――蘇大人!”
錦衣衛紛紛圍上去,七嘴八舌:“怎么了蘇大人!”
“突然就暈了,莫非被勁氣波及,受了內傷?”
“快!快叫隨行郎中過來!”
“給他輸真氣……緩一點輸!蘇大人沒習過武,你想炸他的經脈?”
那廂,纏斗中的兩人正刀劍相格,彼此真氣絞纏,先撤勁的一方必然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