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九,陜西,靈州。
傍晚時分,通往清水營的官道上,幾輛馬車由各自的衛隊護送著,不期而遇。
車上的乘客撩開簾子互相望了望,發現都是一方同僚,好歹在官方場合也混了個臉熟,于是停車,笑瞇瞇地作揖:
“林大人好啊。這是要去清水營赴賽馬會?”
“黃大人也好啊。可不是,正兒八經的請柬都發了,能不去?”
“八月十三下的請柬,要求八月二十辰時之前必須抵達清水營,我是緊趕慢趕,才勉強來得及,今夜應該是能入城了。”
“還是咱們的兩位頂頭上司輕松。八月十三開馬市,李寺卿月初就來了,嚴寺卿則常年駐扎清水營,他們都是不用奔波趕路的。可憐咱們,一路上馬腿都跑細了,還吃了一嘴灰。”
說話間,又有個官員下了馬車,湊過來問:“兩位大人可知,這發請柬的蘇御史是什么來路?”
“肖大人竟不知這蘇十二的厲害?來來,我與你細說……”
這位京城消息滯后的肖大人,接受了同僚一通添油加醋的八卦,感慨道:“新官上任三把火,這是想把陜西燒成個大火盆啊!不僅是我等行太仆寺、苑馬寺的上下官員,還有茶馬司、鹽課司,就連陜西都、布、按三司的官員,凡與馬政有關聯的,都收到了邀請。聽說巡撫魏湯元魏大人也要來。這個什么賽馬會排面如此大,是有什么說頭?”
林大人嗤笑:“還能有什么說頭?巧立名目唄!據說蘇御史擬了個名單,名單上的官員全都得報名參賽,每人按官職品階繳納評審費,從數兩銀到數十兩銀不等。錢雖不多,但備不住人多,聚沙成塔。最后這筆錢會去哪兒,還不是他口袋里?”
肖大人連連搖頭:“強制報名參賽,繳納評審費……能把貪墨索賄說得如此清新脫俗,本官還是頭一次見。”
黃大人捋須呵呵笑道:“貪好啊,就怕他不貪。他要不貪,就是來整人的。諸位大人是想被整治,還是出點小錢消災,你好我好大家好?”
另外兩人齊聲道:“出。多少都該出。”
眾人又調侃幾句,見天色不早,拱手上了各自的馬車,車隊匯成一列長龍,向清水營馳去。
*
八月十九日夜,靈州清水營。
蘇晏在臨時宅邸的書房內,召見靈州參軍霍
燭光下,少年御史的臉色似乎很是柔和,更像個吟花詠月的風流士子。只見蘇晏笑瞇瞇地問:“明日賽馬會一切相關事宜,霍參軍都安排好了?”
“都安排好了。”霍穡俺〉厝饋9壑誑刺ā2穩砥ィ褂脅謾
他回想了一下蘇晏的古怪用詞,繼續道:“還有裁判員、解說員、后勤人員和維持現場秩序的志愿者,全都安排妥當了。”
蘇晏提醒:“別忘了拉贊助商。清水營店鋪林立、商販眾多,只要稍微有點商業頭腦,都該知道這是一個多么難得的廣告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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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晏點頭道:“今年的清水營馬市那么盛大,你都能打理得井井有條,區區一場賽馬會,想必不在話下。安排在馬市的最后一天,算是壓軸節目,也幫咱馬市再揚一揚名氣。”
關馬市什么事?霍狗蹋銥茨閌親砦討獠輝誥疲萌砘嶙鞣ぷ櫻導噬弦恕
還有你叫我準備的那些……管它們叫“賽場彩蛋”的那些……這么缺德的整人手段,虧你想得出!
蘇晏仿佛看穿他的心思,輕哂:“本官忽然想起,參賽名單中似乎漏了一人,把嚴寺卿嚴大人漏了,罪過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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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未說完,手三陽經一滯,整只手發麻發痛,指間力氣頓失。
原本守在書房門口的荊紅追,在他攀拉蘇晏時閃身上前,劍柄一敲一挑,將他的手從蘇晏的腕子
上甩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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貼身侍衛冷著一張凍梨臉,寒聲道:“休要動手動腳,冒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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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妨,霍參軍是關心則亂。”蘇晏笑了笑,“既有求于人,就要拿出求人的態度。先好好替本官把這事辦妥,別忘了你和嚴寺卿還有個謀殺未遂案背在身上,沒洗清嫌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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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門一開,秋夜涼風灌進來,冷熱對沖,蘇晏連打了幾個噴嚏。
“天涼了,大人及時添衣。”荊紅追取了件石青色披風給他。
此時的披風與氅衣不同于斗篷,是直領的對襟大袖,室內外都可穿。蘇晏穿好兩管袖子,荊紅追就自覺地擱劍,替他綁頸下系帶。
這些小動作他平日里做慣了,完全是自然而發。蘇晏卻因中秋夜的那場冤孽情事,仍心存余悸,消了腫的菊花又條件反射地疼起來,下意識的后退兩步,避開了他的手指。
荊紅追的雙手停滯在半空中,慢慢收回來,澀聲問:“大人怕我?”
他極力保持著平靜的臉色,可眼神中滿是掩不住的自疚與難過,看得蘇晏生出了一絲不忍,嘆氣道:“倒也不是怕,就是……尷尬得很。”
“你看咱倆朝夕相處這么久,一個房間睡覺,一張桌上吃飯,就跟家人似的,這感覺多好。忽然有天關系就變味了,是不是很可惜?”他試圖和貼身侍衛擺事實講道理,看能不能化解兩人間尷尬的氣氛,再回到原本純潔的親密無間里去。
荊紅追猶豫著點了點頭,又迅速搖頭。
有家人的感覺是很好,但面對蘇大人,他仍不滿足,總想著進一步、再進一步。
他曾經一面唾棄自己的貪得無厭,一面又情不自禁地渴求回應,反復癡想,反復煎熬。
如今,妄念陰差陽錯地成了真,他既已跌入深淵,就不想再上來。哪怕深淵底下是火海、是刀林,是爬滿蛇蝎的蠆盆,叫他死得碎首糜軀,也甘心認命。
禁區既然已經闖入,想再把他推回原來的位置,不可能了。
嘗過龍肝鳳髓的鮮美,想讓他忘記那種銷魂蝕骨的滋味,不可能了。
蘇大人吃軟不吃硬、耐鑿不耐磨的性子,他早已摸透,想要得償所愿,就得大著膽子、厚著臉皮,去廝纏,去爭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