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景隆帝為了遷就不宜移動的衛貴妃,駐蹕東苑最西的龍德殿,太子居于西路寧福宮。御林軍與錦衣衛將這半個園林圍成了個嚴嚴實實的鐵桶。
中路重華殿作為親王暫住之處,守衛也極森嚴。
東路的洪慶殿和南路的崇質殿就調不出那么多人手宿衛了,也只和尋常官邸差不多。
崇質殿又叫小南院,曾經軟禁過前代一個倒霉催的皇帝。這皇帝倒霉到什么地步呢,北狩時被韃靼抓去,狠狠糟踐了一年,想要用他換重金與疆土。結果朝臣們一合計,不劃算,還不如另立新君,便把他弟弟推上了皇位。韃靼一看,人質沒用了,又想一招,放他回來當攪屎棍。新君騎虎難下,只好將哥哥尊為太上皇,軟禁在這冷宮似的小南院。
院深墻高,寒鎖重重。本來過氣皇帝打算在凄風苦雨中了此殘生,結果峰回路轉,八年后新君病重,擁護他的老臣們翻墻而入,又命士兵扛著巨木撞門,將他從小南院里劫出來,復辟登基。
枯木逢春的皇帝嘆道能出來真是天意啊,把小南院圍墻拆去一段,還下令從此不得修復。于是這個與皇城南墻相連的豁口就一直留到了今日。
奉安侯嘴上推說不敢住帝王故居,其實心里嫌晦氣,便獨自霸占了洪慶殿,將其余人等都趕去小南院。
如此一來,六位有頭有臉的官員,加上侍從小廝,還要再加個奉命來湊熱鬧的蘇晏,在崇質殿里難免住得局促。
莫說保證不了獨灶,晚膳得一起吃食堂大鍋飯,連沐浴用的熱水都得排隊燒,一個個輪流洗。
用晚膳時,今科狀元崔錦屏端著飯碗,往蘇晏身邊一坐,感慨:“我原以為,金榜題名就能青云直上,沒料整日埋首筆墨不說,如今還要遭這等無妄之災。”
蘇晏咽下嘴里的溜肉段,不以為然:“這叫什么災。你看這有葷有素有湯,還有熱水大床房,就差手機和wifi了,小弟已經很知足。”
崔錦屏沒聽懂手雞是什么雞,歪法又是何種法,猜測是閩中土話,就跟滿口“餓餓”的蓮洲先生差不多,便不糾結這個,接著道:“清河兄日里受了大冤屈,眼下還能這般淡定自若,寵辱不驚,實教愚兄佩服。只是不知,陛下為何要命你也留下來?莫非對你的清白還有所懷疑?”
蘇晏瞟了他一眼,又飛快掃視大堂,看清有兩個熟面孔――同科探花云洗、詹事府少詹事劉偉儀。
還有個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賈公濟。蘇晏在御書房侍駕時,見識過這位賈御史罵人的功力,那叫一個唇刀舌劍也殺人,彈劾東宮藏穢有失國體的奏折便是他帶頭上的。
另外兩個面生的,沒穿官服,蘇晏叫不出名字,但看出他們彼此相熟,湊做一處說話,嘰嘰咕咕發牢騷。
劉偉儀與賈公濟應是有舊隙,品秩又相當,是勢均力敵的正四品,便互相不給臺面下,你一我一語地打嘴仗。
只云洗一人,獨自坐在角落,身姿峭拔,像株凌寒獨自開的白梅。蘇晏朝他笑,他也只是微微點了下頭,面色清冷,如覆雪之湖。
崔錦屏見狀,對蘇晏低聲道:“探花郎清高得很,誰也看不上,這下肯點一點頭,還算是給你面子了。我碰過一鼻子灰,不想再去搭理他。”
蘇晏道:“天性各異,冷面人未必不善心,屏山兄就擔待點吧。”
崔錦屏有點不高興:“咱倆什么交情,你與他一句話沒說過,竟然偏袒著他。”
蘇晏笑著安撫他:“是我錯了,我該偏袒著你,說他是個沒人情味兒的大冰塊。”
崔錦屏這才轉怒為喜。
那壁廂,賈御
史罵著罵著,矛頭逐漸轉到太子身上,說詹事府專司訓導太子,卻形同虛設,而你劉偉儀身為侍講學士,平日里輔助太子學業,不盡其職,將太子教成了個厭學頑童,缺乏儲君該有的德行。
蘇晏擱下碗筷,走到與賈公濟面前,笑吟吟道:“兩位大人消消火。外面可都是錦衣衛,被人聽見你們妄議儲君,密報往陛下案頭一遞,誰也討不了好。”
劉偉儀如今看蘇晏有點發憷。
全因貢試那日,他聽從成勝公公的暗示,以為太子惡了蘇晏,便徇私枉法,想將蘇晏的名字直接從錄取名冊中劃掉,若不是圣上忽然駕臨,這事兒就成了。
誰料太子的心思是六月天娃娃臉,說變就變,如今把個蘇晏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劉偉儀無所適從,只能感嘆天威難測,巴望著這事別給抖落出去,否則蘇晏要借太子的手治他,只怕到時候成勝還要反咬一口。
他心虛且忐忑,被蘇晏這么一說,當即拍馬屁道:“還是蘇侍讀深謀遠慮,多謝提點。”
賈御史身為官,是嘴炮中的戰斗機,對他這慫樣十分看不起,嘲諷道:“一個狐假虎威,一個色厲內荏,倒是登對得很,可以搭臺唱一出新《殺狗記》了。”
劉偉儀自知罵他不過,靈光一閃,另辟蹊徑:“少耍嘴皮子!我看你這是對蘇侍讀心懷怨恨啊。當初他挨的五十廷杖全是拜你所賜,莫非輔樓上那案子也是你做的,好拿來嫁禍他?”
賈公濟怒道:“你竟拿人命案子誣陷我?我還道是你做的呢!葉東樓頂了戶部郎中的肥缺,把你的親兒子給擠出去了,難道不是你心懷怨恨,下毒手又嫁禍他人?”
兩人互相指斥對方是兇手,吵到氣急敗壞,袖子一擼動了手。劉偉儀打不過,被賈公濟摁在地上摩擦。
幾名錦衣衛聞聲而來,沖上前將兩人分開,好說歹說地各自勸回房。
蘇晏不認識的那兩個官員見勢不妙,也相攜走了。
崔錦屏搖頭:“惹誰也別惹御史。難道不知先帝有句金口玉么?”
“是什么?”蘇晏好奇問。
“先帝偶爾在宮中唱戲,突聞巡城御史的呵呼聲,問誰在此大肆喧嘩?先帝趕忙停下,說‘我畏御史’!”
蘇晏想笑不敢笑,憋得難受,胡亂擺了擺手道:“小弟先走一步,告辭。”
“等等,愚兄在后廚尋了壺酒,還想再與你對飲,一醉方休呢。”崔錦屏見他走得急,伸手想挽留,不料只捉住了衣袖,拉得蘇晏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在從旁路過的云洗身上。
蘇晏“啊”了一聲,只覺腰身被只手掌托住,方才站穩。
那只手迅速撤回,像被蜂蟄似的。
竟是一臉冰雪涼意的云洗。
“抱歉抱歉,是我太過魯莽。”崔錦屏連忙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