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指了指側邊的圈椅,示意他也坐。
蘇晏端正坐下,聽得皇帝問道:“葉東樓之死,你怎么看?”
對于景隆帝慣問的“你怎么看”,蘇晏有點條件反射的警惕,總懷疑對方又在下套。
再說,人命案子,他前世又不是學刑偵的,能說出個什么所以然來?印象中只有兩個名句:“排除一切不可能后,剩下的不管多么難以置信,那就是真相”和“無論多么天衣無縫的犯罪,只要是人為的,就沒有解不開的道理”。
然而并沒有卵用。
他在腦中將看過的偵探電影快速閃回,斟酌后才答:“臣對破案并沒有什么心得,一點愚見,倘若說得不對,還望陛下恕罪。”
皇帝擺擺手指,示意他別說套話、場面話,直接進入正題。
“臣只有兩個疑問,第一,葉東樓墜樓前一刻,射柳場上少了誰?”他笑了笑,“不瞞皇上,臣那時就不在場,按說也有嫌疑。”
那時他還在聽奉安侯的壁角,以及被錦衣衛千戶摁在柱子上強吻。當然,這其中內情絕不能坦白。他打算被人問起時,就推說找腰帶去了。
“場上人員眾多,來來往往各操其事,當時少了誰,眼下著實難以確認。”景隆帝沉吟著,忽然眼底精光一閃,脫口道:“院畫。”
皇宮仁智、武英兩殿有不少供奉內廷的畫師畫士,平日里畫畫帝王像功臣像、花鳥圍屏、佛寺壁畫什么的,每逢重要節日或者大型活動,按慣例都會將當時場景繪畫為記,稱為“院畫”。
此番端午射柳,也有內廷畫師隨侍圣駕,還不止一個。
葉東樓墜樓之前,恰逢太子奪魁,向皇帝領賞謝恩,如此重要環節,勢必是要當場記錄的,取那些畫來細看,或許就能發現場中少了誰。
當然,也可能什么都看不出來。
兇手如果打扮成內官、宮女或侍衛,恐怕不會逐一入畫,即便發現少了某個下人,也不知道是受誰指使。
但總歸是個突破點。
“你這小腦瓜子還挺靈光。”皇帝用手指點了點他的額角,不自覺用了過于親昵的語氣,越發不像正經君臣,倒有點像不正經的父子。
蘇晏拍馬屁:“是陛下心思敏慧。”
“還有個疑問呢?”
“第二,兇器何在?仵作說,葉郎中腹部有短劍或匕首造成的銳器傷。臣覺得,兇手刺中他后,不太可能還滯留
在樓上,因為他要用短短半刻鐘時間,逃離作案現場,以免被侍衛包圍。
這點時間,并不夠他離開太遠,而案發后龍德殿范圍內已被封鎖,所以他可能身懷血衣與兇器,繼續混入人群中,想來個泥牛入海。更有可能將兇器等證據,藏匿在附近偏僻之處,只要以輔樓為中心,徹底搜查四周,就有可能找到兇器。”
景隆帝點頭,又問:“兇手刺中葉東樓后,若立刻逃離,又是如何計算布置,恰好在半刻鐘后讓他墜樓?”
蘇晏想了想,說:“葉東樓重傷昏迷后,兇手將他架在圍欄邊沿,找個支撐點,用機關連接到計時器……但兇手又怎么預料貴妃娘娘走到階下的準確時刻?這一點臣想不明白。”
皇帝盯著他:“你認為,兇手的真正目標不是葉東樓,而是衛貴妃和她腹中胎兒?”
蘇晏搖頭:“臣不好說。也許并沒有機關。葉東樓重傷掛在圍欄,半昏迷時肢體抽搐,自行滑墜,意外驚嚇到了貴妃娘娘。”
皇帝啜了幾口冷茶,沉思不語。
正在這時,有宮人急匆匆趕來傳訊。藍喜一聽茲事體大,忙進殿稟報,說衛貴妃順利產下一位皇子,母子平安。
景隆帝自十六歲大婚以來,只得三女一子。太子朱賀霖是已故章皇后所生,其余三位公主均為庶出。
皇帝并不熱衷女色,心思不在后宮,導致有位分的嬪妃屈指可數,沒有十分獨寵的。后位空懸數年,也沒有再立繼后的意思。朝臣們認為君王子息單薄,非國家社稷之福,屢次勸他多納妃子,但至今不見什么成效。
故而衛貴妃新入宮才兩年,就懷了龍嗣,又頗得圣眷,很是受到朝堂上下的矚目。而今一舉得男,可想而知,那些年年催著皇帝多生兒子的朝臣們,該是如何欣喜若狂。
蘇晏忍不住偷看皇帝臉色。
皇帝面上是有喜色,然而也喜得有限而矜持,與他前世在醫院產房外見到的,那些緊張、激動、驚喜到撞墻的新爸爸們比起來,幾乎可以算得上是冷淡了。
這位開創了“景隆中興”“宣武之治”的一代明君……該不會是性冷淡吧?可沒見史書上說過呀,不知道野史有沒有相關的八卦?蘇晏在心底大不敬地揣測。
景隆帝擱下茶杯,對蘇晏說了句:“朕去看看衛貴妃,你退安吧。”
又轉頭吩咐藍喜去殿外傳旨,繼續封鎖現場,命錦衣衛以輔樓為中心,徹底搜查四周,尋找兇器。另外取畫師們今日所有的院畫,封存入匣,等他探望過貴妃母子,再當眾開啟。
出了殿門,蘇晏覿面便看見,掌印太監那張表情復雜的老臉,正嘆為觀止地注視著他。
兩人走遠幾步后,藍喜方才嘆道:“賢侄好手段哪!能在皇爺面前作嬌作癡,進退自如的,除了小爺,咱家還是第一次見。不,就連小爺都沒這般純熟火候,佩服佩服。”
蘇晏耳根發熱,想起方才情形,后知后覺地難為情起來:“小侄稚拙,讓世叔見笑了。”
“有什么見笑,只要能哄好皇爺,讓他信任你垂憐你,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高明。”藍喜笑瞇瞇地看他,仿佛在看一件可居的奇貨。
蘇晏心道這話說的,我想當權臣,又不是佞臣。轉念一想,絕大部分太監也就這點思想覺悟了,不是個個都能成為懷恩、鄭和。這藍喜雖說對我不盡真心,倒像有幾分結盟互利的意思,但他畢竟在宮中經營多年,勢大根深,目前是友非敵就已經很好了。
兩人剛走到殿外,便見朱賀霖大步流星地走來,面色不善,想必也收到了新皇子誕生的消息。
藍喜是宮內修煉卅年的人精,當即行禮說老奴去傳旨,一句別的沒有就告退了,留下蘇晏單獨面對太子爺的無明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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