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到自己值夜班時,小吳會塞來顆薄荷糖,說“含著提神”,兩人湊在監控屏幕前數廠區里的野貓,數著數著就趴在桌上睡過去,天亮時衣領上沾著對方的口水印。
那些日子像蒙著層柔光的老照片,明明才過去沒多久,卻遠得像上輩子的事了。
溫羽凡的嘴角牽起抹極淡的笑,笑意里裹著點懷念,更多的卻是無奈。
可現在不是走神的時候。
“走了。”他在心里對自己說,像在跟過去的日子告別。
他深吸口氣,胸腔的鈍痛讓他皺了皺眉,卻也驅散了那點悵然。
目光越過前臺,落在樓梯口的應急燈上,那抹幽綠的光在黑暗里格外醒目,像指引方向的星。
他加快了腳步,膝蓋的酸痛、后背的灼痛都被拋在腦后,只剩下一個念頭在心里撞:快一點,再快一點。
李玲瓏的呼吸越來越淺,他能感覺到她額頭的溫度在升高,像揣著個小火爐。
必須盡快到宏圖拳館,讓趙館主看看,讓她躺進溫暖的房間,喝口熱湯……
樓梯間的聲控燈在他踏上第一級臺階時亮起,慘白的光打在他臉上,映出眼底的紅血絲。
他一步一步往上走,腳步聲在空曠的樓梯間蕩開回音,像在為自己鼓勁。
身后的城市依舊沉睡著,前臺的保安翻了個身,鼾聲依舊。
而溫羽凡的影子,正被樓梯間的燈光拉長,朝著二樓那扇可能藏著希望的門,堅定地移動。
來到二樓,走廊里的聲控燈早已熄滅,只有應急通道的綠光在盡頭暈開一小片模糊的光暈。
西側區域明顯是拳館的地盤,磨砂玻璃門上隱約能看到“宏圖拳館”的字樣。
與之相鄰的幾間辦公室則透著股冷寂,百葉窗緊閉,門縫里漏不出半點光亮,桌椅的輪廓在黑暗中像沉默的礁石。
這個時辰,那些掛著“科技咨詢”“法務服務”牌子的公司早就成了空殼,連中央空調的嗡鳴都歇了。
溫羽凡背著李玲瓏的后背早被冷汗浸得發黏,傷口在顛簸中像撒了把鹽,每挪一步都牽扯著皮肉發疼。
他看清拳館那扇雙層玻璃門的內側,長
u型鎖正牢牢扣在拉手處,鎖身的金屬光澤在暗處閃著冷硬的光——顯然是從里面反鎖的。
他屏住呼吸,先側耳聽了聽周遭動靜。
辦公室的百葉窗都拉得嚴實,只有樓梯口的應急燈還亮著幽綠的光,映得走廊盡頭的消防栓像個沉默的影子。
確認沒異常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彎腰,將李玲瓏從背上挪下來。
女孩的身體軟得像沒骨頭,他用胳膊托著她的腰,另一只手輕輕扶著她的后腦勺,慢慢將她安置在離門口不遠處一根承重柱后的陰影里。
之后,溫羽凡又將擰成繩的風衣重新展開,披在她肩上遮住露在外面的手臂——那外套上破了很多洞,還沾著碼頭的血漬和塵土,但至少能在穿堂而過的夜風中,幫少女保住一絲體溫。
做完這一切,他才松了半口氣,指尖碰了碰她的臉頰,依舊涼得像塊浸在湖里的玉,只有鼻翼微弱的翕動證明她還活著。
轉身走向玻璃門時,溫羽凡才發現自己的雙手在抖。
不是怕,是失血過多后的發麻,指腹上的傷口剛結痂,又被攥緊的力道扯出細小紅痕。
他抬起右手,輕輕叩在玻璃上。
“篤、篤篤……”
第一聲輕得像落葉敲窗,隨即又連敲了三下,節奏急促卻克制。
玻璃微微震動,發出細碎的嗡鳴,在這死寂的深夜里,竟比遠處的車鳴還要清晰。
他不敢太用力,生怕那聲響順著樓梯間往下鉆,驚醒樓下打盹的保安,更怕驚動這棟樓里可能存在的其他住戶……
此刻,任何多余的關注都是危險的。
可這斷斷續續的敲擊聲,終究像投入靜湖的石子,在濃稠的夜色里蕩開了漣漪。
拳館內側的休息室里,趙宏圖正蜷在單人床上打盹。
夢里還在少林寺的演武場,師父拿著藤條敲他的膝蓋,罵他馬步扎得像風吹的蘆葦。
忽然,一陣細碎的聲響像蚊子似的鉆進耳朵,起初他以為是窗外的風聲,翻了個身想接著睡,可那聲音又響了起來,篤篤的,帶著股執拗的勁兒。
練武人的警覺像根繃緊的弦,他猛地睜開眼,胸腔里的心跳“咚咚”地撞著肋骨。
黑暗中,他摸了摸枕邊的手機,屏幕亮了下——凌晨三點十七分。
“誰啊?大半夜的?是小東嗎?”他的聲音還裹著沒散的睡意,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腦子里第一個念頭是樓下的保安小東,那小子總愛半夜上來借創可貼,說自己巡邏時被貓撓了,實際上就是一個人待著覺得怕了,上來找他壯膽。
抱怨歸抱怨,趙宏圖的身體卻比腦子動得快。
他一掀被子,露出胳膊上常年練拳練出的結實肌肉,腳在床底胡亂扒拉兩下,趿上那雙后跟快磨平的藍色拖鞋,抓起搭在床尾的運動外套往身上一套。
外套的拉鏈沒拉,衣擺松垮地晃著,他已經大步流星地推開了休息室的門。
拳館里只亮著一盞掛在墻角的節能燈泡,昏黃的光像攤融化的黃油,勉強照亮了場地中央的幾個沙袋。
沙袋邊上還掉著幾個學員們沒收拾起來的拳套,有的沾著汗漬,有的蹭了點灰塵,在光線下顯出深淺不一的色塊。
趙宏圖的拖鞋“啪嗒啪嗒”地踩在地板上,聲音在空曠的拳館里格外清晰。
他一邊走一邊揉眼睛,心里犯嘀咕:
這時候來敲門,總不能是學員忘了帶鑰匙吧?
可真要是小東,那小子平時嗓門大得像喇叭,哪會這么敲得小心翼翼?
走到玻璃門旁時,他還沒完全站穩,習慣性地往門外瞥了一眼。
這一眼,直接讓他后半句沒出口的話卡在了喉嚨里。
門外站著的人光著腳背對著走廊的應急燈,一半臉浸在陰影里,一半被綠光映得發青白。
左手拎著的武士刀刀鞘上還沾著暗紅的血漬,在光線下泛著陳舊的腥氣。
身上的打底衫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大片干涸的血污結成黑褐色的硬塊,像層僵硬的殼,把人裹得只剩個狼狽的輪廓。
頭發亂得像野草,幾縷沾著血的發絲貼在臉頰上,露出的眼睛里布滿紅血絲,卻亮得嚇人——那模樣,活像剛從什么兇案現場爬出來的。
趙宏圖這輩子見過不少練家子受傷,可從沒見過這么慘烈的。
他嚇得往后縮了半步,拖鞋在地板上蹭出“吱呀”一聲,嘴里不受控制地蹦出兩個字:“媽呀!”
溫羽凡抬眼看見玻璃門后趙宏圖那張受到驚嚇的臉時,緊繃的脊背幾不可察地顫了顫。
他強撐著站直身體,左手緊握的武士刀被緩緩舉到胸前,刀鞘上未干的血漬在應急燈的綠光里泛著暗沉的光。
右手輕輕覆在左手手背上,微微躬身抱拳,沙啞的聲音里裹著化不開的疲憊:“趙館主,溫某今夜實在是走投無路了……”
話音頓了頓,他喉結滾動著咽下涌到嘴邊的血氣,懇切的目光穿過玻璃落在趙宏圖臉上:“還望您能仗義出手,施以援手。”
趙宏圖起初還瞇著眼揉著剛睡醒的臉,待看清門外那人的模樣,眉頭倏地擰成了疙瘩。
凌亂的頭發粘在汗濕的額前,破洞的打底衫上結著大片黑褐色的血痂,尤其是那柄被緊緊攥著的武士刀,刀鞘縫隙里還嵌著些暗紅的碎屑——這哪里還是宴會上那個沉默吃魚的外鄉人,分明是剛從血水里撈出來的。
但他終究還是認出了他。
“是你?”趙宏圖盯著溫羽凡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驚訝像石子投進水里,在眼底蕩開圈圈漣漪。
他的目光不自覺地掃過對方滲血的袖口、沾著泥的褲腳,心里忍不住打鼓:
這是撞上了什么要命的事?
是跟人搶那百萬懸賞動了手?
還是卷進了其他的亂子?
但那點疑惑只在心里盤桓了半秒。
趙宏圖看著溫羽凡微微發顫的手臂,還有那雙亮得嚇人的眼睛里藏著的懇求,終究是嘆了口氣。
他急忙拿來鑰匙,伸手打開門后的
u型鎖,拉門時玻璃摩擦的“嘶啦”聲里,語氣已經帶上了實打實的關切:“金先生?快請進,快請進!你這是……這是怎么弄成這副模樣了?”
門被拉開的瞬間,溫羽凡緊繃的肩膀猛地一松,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
他望著趙宏圖臉上真切的焦急,心里那點懸著的石頭“咚”地落了地——果然沒信錯人。
他沒心思解釋身上的傷,只是急急忙忙轉身往走廊上的一根承重柱走。
應急燈的綠光落在承重柱后的陰影里,李玲瓏蜷縮在那里,月白色的裙角沾了些灰塵,幾縷濕發貼在蒼白的臉頰上,呼吸微弱得像風中的蛛絲。
溫羽凡蹲下身時,膝蓋的傷扯得他倒抽一口冷氣。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先輕輕拂開她額前的碎發,掌心觸到那滾燙的溫度時,心又揪緊了幾分。
然后才慢慢穿過她的膝彎與后背,將人打橫抱起。
他抱得極穩,手臂刻意避開對方身上的傷口,生怕顛簸弄疼了她。
“趙館主,我這點傷不算什么。”他快步往拳館里走,聲音里的急切壓都壓不住,眼神死死盯著懷里人的臉,“就是李姑娘……她從剛才就沒醒,額頭還燙得很,您快看看她。”
“啊!李……李姑娘?”趙宏圖這才發現柱后還藏著人,眼睛倏地瞪圓了。
他湊上前兩步,看清女孩毫無血色的臉和緊閉的眼,心里“咯噔”一下,剛睡醒的迷糊勁兒瞬間沒了。
“快快,帶她進來……來,到我房間去……快……放床上……”他一邊說著一邊轉身往拳館深處走,藍色拖鞋踩在地板上發出“啪嗒啪嗒”的急促聲響,“我在少林時也學過些醫術,讓我來給她看看……”
走廊的應急燈將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在墻壁上歪歪扭扭地跟著移動。
溫羽凡抱著李玲瓏緊隨其后,后背的傷口在顛簸中陣陣抽痛,可他看著趙宏圖匆匆引路的背影,心里卻莫名踏實了許多。
這棟沉寂的深夜寫字樓里,終于有了一絲能讓人喘息的暖意,像寒冬里突然燃起的炭火,雖微弱,卻足夠驅散些許刺骨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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