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十一年風吹日曬,歲月侵蝕,石碑已有些缺損破角,上面的字也漸漸模糊了。
云琛和山寂注意到,雖然石碑舊了,但母親的墳前卻十分整潔,還插著幾支新鮮的靈芝草,一看就是常有人照顧打理。
兩人不語,整理頭發和衣衫,鄭重在墳前跪下。
望著母親的名字,一瞬間,所有前塵往事都涌上心頭。
兒時的一幕幕委屈、憤怒、恐懼,母親常年哭泣的容顏、垂死時灰白色的臉,全都浮現在眼前。
云琛無聲地落淚。
山寂眼眶濕潤,亦在心里默默地說:
“娘,孩兒不孝,十一年了,這才來看你……”
悶悶一聲雷響,秋風帶來末季最后一場雨。
細雨綿綿滴落在兩個年輕人的臉龐,柔柔的,癢癢的,似乎生怕雨滴會打痛臉,那么溫柔又愛憐。
云琛記得,娘從來都很疼愛她,總是將她捧在手心一般寵著,連大聲訓斥都沒有過。
娘總是給她做新衣,梳繁復精致的小辮子,幫她瞞著爹,偷偷放她出去玩耍。
不論玩得多瘋多累,只要一回去看見娘溫柔慈愛的臉,感受娘親溫暖的手掌撫在額頭,吃著娘早早準備好的牛乳燕窩,小小的云琛便覺整個童年都是明媚的。
而山寂則記得,自己那賭鬼爹終于將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賣掉了,還欠了一屁股債。
終于,爹將貪婪的目光落在小小的山寂身上,爹說,這次賭把大的,押上兒子,一定“一把翻本”。
記憶中,那么溫柔的娘親第一次發瘋,母獅子一般發狂,撲上來緊緊抱住小小的山寂,哭喊道:
“要賭就拿我吧!別碰兒子!”
于是,娘替子,做賭注。
只一刻鐘的功夫,那賭鬼爹便將娘輸給了一個青樓走貨的人伢子。
山寂永遠忘不了那一天,幾個大漢沖進他們小小又破落的家,毫不留情地將娘往外拖。
娘的木釵掉了,頭發散了,粗布衣裙也臟了,可他那賭鬼爹卻低著頭坐在一旁,連看都不看一眼。
娘親被拖出院子,小小的山寂追出去,跟在后面哭。
追啊,追啊……
一直到娘親被拖上遠處的主路,塞上馬車,山寂都沒有追上。
后來,山寂聽說,一個年輕又壯碩的男人,押運著黑壓壓看不到盡頭的高頭大馬,只拿著一根粗粗的馬鞭子,便將幾個漢子抽打得鬼哭狼嚎,救下了一位娘子。
再后來,娘親成了豪門貴府里,那最溫柔潔凈的云夫人。
從此,山寂那賭鬼爹只要拉著山寂站在云府門前,就會有銀子偷偷遞出來。
原以為有銀子便有安生日子,可惜吸血的水蛭是不會知足的。
在他那賭鬼爹醉酒鬧上云府的那一日,娘親多年如履薄冰終究枉然。
二嫁為人婦的真相、偷盜府中錢財的秘密,以及不堪回首的過往,叫娘親和云琛一起跌落神壇。
最后,娘親死了,云琛走了。
山寂甚至都沒機會知道娘埋在哪里。
不知站了多久,“吱呀——”一聲開門響,將云琛和山寂從回憶里叫醒。
一個面容清癯的老道士,背著捆靈芝草走出道觀,看云琛和山寂的眼神,像是瞧著兩個等待已久的朋友一樣,語氣平常地問了句:
“來了啊?”
不用說,這墓能如此整潔,必是老道士多年悉心照看。
云琛擦干眼淚,吸吸鼻子,道:
“謝謝道長照顧我娘親的墓……我想給娘親重新立個碑。”
老道士望著置身海棠花海、身披褪藍色落花的墓碑,道
“沒必要,我瞧她這樣挺自在的。”
她。
老道士不說墳墓,只像介紹一位朋友一樣說“她”。
山寂又道:“那我捐些金子,給道觀修繕,以作答謝。”
老道士搖頭,“若是為了答謝,就別給了;若是捐香火,進觀里直走右拐上山,多少隨緣。”
許是看出云琛和山寂都一臉愧悔,那心結難解模樣,老道士又說:
“你們一人種一棵樹留下吧,總有一日,樹會參天,待亭亭如蓋之日,便能替你們為她遮風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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