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啥?”鴨舌帽聳了聳肩,腳步沒停,“到了渡口上船,不就啥都清楚了?”
一群人說說笑笑地往東邊去了,腳步聲混著他們的笑罵,漸漸消失在街角。
確認那群人確實不是沖自己來的,溫羽凡緊繃的脊背才緩緩松弛下來,像是被驟然松開的弓弦。
后頸的冷汗順著衣領往下滑,在脊椎溝里積成一小片濕痕,抬手抹臉時,指尖觸到的皮膚還帶著點發僵的涼意。
他望著那群人遠去的背影,嘴角扯出抹自嘲的笑,聲音輕得幾乎被風卷走:“我倒是成驚弓之鳥了。”
剛說完,眼角的余光掃過街角閃爍的霓虹燈,剛才那群人嘴里“蛟龍幫”“懸賞”這幾個詞突然在腦海里炸響,像沒熄滅的火星子落到了干草堆里。
太陽穴突突地跳起來,耳邊仿佛又響起苗疆五毒陣里蠱蟲振翅的嗡鳴,讓他剛平復的心跳又開始亂了節奏。
蛟龍幫?
聽名字不像個好東西。
召集這么多江湖人,還要設懸賞……
溫羽凡的目光沉了沉,下意識摸了摸后背的武士刀袋,帆布下的刀柄硌著掌心,帶來一絲踏實,卻壓不住心底翻涌的疑云。
這懸賞會跟自己有關嗎?
那千萬懸賞的消息早就傳遍暗網,難保蛟龍幫不會來湊這個熱鬧。
還是說,他們另有所圖,只是碰巧撞上了自己?
無數個念頭像亂麻似的纏上來,勒得他胸口發悶,連呼吸都帶著點滯澀。
“看來這地方也不能久留了。”他低聲咕噥著,腳步已經下意識地往后轉,想趁著夜色趕緊離開這片是非之地。
肌肉記憶還停留在過去半個月的逃亡里——只要跑得夠快,麻煩就追不上。
可剛邁出兩步,鞋底碾過一片干枯的梧桐葉,“咔嚓”一聲輕響像根細針,猛地扎醒了他。
溫羽凡的腳步頓在原地。
風掀起他風衣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灰色打底衫。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鞋面上還沾著苗疆梯田的泥點,那是幾天前從五毒陣里沖出來時蹭上的。
這段時間,從川地的百人圍殺到苗疆的蠱毒陷阱,從暗夜里追來的
suv到霧中淬毒的竹箭,他像條被逼到絕境的狼,只能靠著本能撕咬求生。
曾經的他,遇事總想著退一步海闊天空。
可現在,胸腔里那股不甘正像野草似的瘋長……
“憑什么?”
憑什么他要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躲躲藏藏?
憑什么那些人可以肆無忌憚地設陷阱、放冷箭,而他只能被動挨打?
“總是被人追殺,心里好憋屈。”他咬緊后槽牙,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眼前猛地閃過川地省道上的車燈,百余人舉著鋼刀鐵叉圍上來時,那片晃得人睜不開眼的刀光;
閃過苗疆獵頭寨的吊腳樓,五毒陣里蠱藤纏上腳踝時,那種冰涼滑膩的觸感;
還有無數個深夜里,后視鏡里若隱若現的黑影,像附骨之疽甩也甩不掉。
一味躲避,確實能茍活,可那種提心吊膽的恐慌,早已像蠱毒一樣鉆進了骨頭縫里。
而且敵暗我明,他永遠不知道下一個陷阱藏在哪個轉角,下一支毒箭會從哪個方向射來。
“既然他們要算計我,為什么我不能先下手為強呢?”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像劈進黑夜的閃電,瞬間照亮了他混沌的思緒。
溫羽凡猛地抬頭,眼里的猶豫被一股狠勁取代。
過去那個連吵架都怕聲音太大的溫和性子,早就被這一路的血雨腥風磨出了棱角。
“不如去會會這個蛟龍幫,看看他們到底想搞什么鬼,順便……”他沒說下去,但眼神里的光已經亮得驚人。
那光里藏著的,是撕開迷霧的決絕,是主動出擊的鋒芒,還有一絲藏得極深的期待……
他的心臟突突直跳,不是害怕,是興奮。
溫羽凡理了理被風吹亂的衣領,壓了壓腰間的武士刀袋,放輕腳步,不遠不近地跟在了那群人的身后。
他的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混在熙攘的人流里,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正悄然滑向未知的風暴中心。
……
溫羽凡跟著前方那群說說笑笑的人影,踩著碼頭青石板上的水洼,慢慢融入這片喧鬧。
暮色正順著洞庭湖的水面往上爬,把天邊最后一點橘紅染成灰藍,空氣里飄著潮濕的腥氣,混著遠處小吃攤飄來的油炸香氣,在晚風里纏成一團。
碼頭上攢動的人頭里,大半是舉著手機的游客。
有人舉著自拍桿追著掠過水面的白鷺,鏡頭里還框著遠處模糊的君山島;
穿沖鋒衣的旅行團正圍著導游聽講解,擴音器里的聲音被風撕得發飄;
賣紀念品的小販推著掛滿鑰匙扣的推車穿梭在人群里,塑料岳陽樓模型在夕陽下泛著廉價的光。
溫羽凡的目光像浸了水的墨,輕輕掃過人群。
視線觸及武者時,瞳孔會極輕微地收縮:那些淡藍色的對話框懸浮在他們頭頂,像手機彈窗般透著幽光。
「武徒三階」的字框邊緣泛著淺白,「武徒五階」的則帶著點淡淡的藍,最高階的那幾個框里,「武徒八階」的字跡邊緣也不過是纏著圈細碎的光暈,像浸在水里的冰碴。
他默數著那些發光的框,算上剛跟來的十幾人,光暈總數已經過了三十。
但他的喉間竟不自覺地滾過聲極輕的嗤笑。
他早已不是那個第一次握刀時指尖發顫的生手了。
前番百人圍殺的記憶還在骨血里發燙:川地省道上,鋼刀劈空的呼嘯、箭矢劃過耳畔的銳鳴、血漿濺在臉上的滾燙,還有自己踩著殘肢斷骨沖鋒時,腳下“咯吱”作響的碎肉與碎骨。
后來苗疆的連番廝殺更像塊磨刀石,蠱蟲振翅的嗡鳴、毒掌擦過肩頭的灼痛、冰蟬玉牌貼胸的刺骨涼,一層層剝掉了他骨子里的怯懦。
此刻若再面對百名武徒,他能妥善分配好自己的體力,甚至能提前半秒預判出誰會先揮刀、誰會藏在人群后放冷箭。
丹田處的內勁會精確地如同點滴,順著經脈涌向四肢,不會在無用的地方浪費一絲一毫。
此刻,他的眼神掃過人群,那些懸浮的「武徒三階」「武徒五階」對話框,對他來說,不過是些標注著「脆弱」的活靶而已。
他往碼頭邊緣退了兩步,后背輕輕靠上銹跡斑斑的鐵欄桿。
欄桿上還留著經年累月的手印,涼得像塊浸在湖里的石頭。
目光掠過水面時,能看見自己的影子——黑風衣被風掀起的衣角,攥在欄桿上骨節泛白的手,還有背后那柄裹著帆布的長刀輪廓,像幅被暮色洇開的剪影畫。
周圍的喧鬧像潮水般漲漲落落,他卻像塊沉在水底的石頭,連呼吸都壓得極緩。
有兩個掛著「武徒四階」框的漢子在不遠處抽煙,手指間的煙卷明滅著,視線時不時往他這邊瞟,帶著點掂量的意味。
溫羽凡眼皮都沒抬,只在對方目光掃來時,指尖無意識地摩挲過欄桿上的銹坑,那動作輕得像在數紋路,卻讓那兩人的視線迅速彈了回去。
天色徹底沉下來時,遠處的湖面突然亮起一串燈火。
起初只是幾點模糊的光,隨著水波晃悠,漸漸連成一片流動的光帶,把水面照得像鋪了層碎銀。
人群里有人指著那方向驚呼,小販的推車轱轆聲、孩子的哭鬧聲瞬間都低了下去。
樓船破開暮色駛來的樣子,像從水墨畫里摳出來的。
船身比尋常客輪寬出近一倍,烏木色的船板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艙壁上的浮雕是盤旋的蛟龍,龍鱗被描了金,在夜色里閃著細碎的光。
最惹眼的是船頂的飛檐,翹角上掛著的銅鈴隨著船身晃動輕響,鈴穗垂落的弧度里,還沾著未干的湖珠,像串被月光浸過的銀鏈。
它不像該出現在這現代碼頭的東西。
這周圍,不管是鋼筋水泥的碼頭、鐵制的棧橋還是遠處貨輪的煙囪,都透著工業時代的冷硬。
唯有這艘樓船,帶著股從《清明上河圖》里走出來的古意,連破開的浪都比別處柔緩些,把平靜的湖面熨出層層疊疊的褶皺。
船身漸漸靠近,能看清甲板上的雕欄。
欄柱是擰成麻花狀的青銅,欄板上嵌著琉璃,映著岸邊的燈火,像把碎星子都鎖在了里面。
當船尾的鐵錨“哐當”砸進水里時,濺起的水花在燈光下像串散落的珍珠,連帶著船身輕輕晃了晃,才穩穩地泊在岸邊。
碼頭上的人群突然靜了半秒,連拍照的快門聲都稀了些。
那些頂著藍色對話框的武者們下意識地往一起湊,有人摸了摸藏在腰間的刀鞘,有人悄悄挺直了背,目光里的興奮像被風撩的火星,在夜色里明明滅滅。
溫羽凡的視線從船身浮雕的龍睛上移開,落在自己掌心——那里不知何時沁出了層薄汗,正順著指縫往欄桿的銹坑里鉆。
他知道,這絕不是場普通的宴席,那些纏繞在船身的金紋里,藏著和苗疆蠱幡相似的氣息,甜膩又危險。
艙門的液壓桿發出輕微的“嗤”聲,金屬門軸轉動時帶起一陣混著松木香氣的暖風。
橘黃色的艙內燈光順著門縫漫出來,在烏木色的甲板上投下道狹長的光帶,像給即將出場的人鋪了條隱形的紅毯。
一位身著華服的男子踩著光帶邊緣穩步走出,玄色絲綢大褂在夜風中微微起伏,下擺掃過甲板時帶起細碎的氣流,卻連半分褶皺都沒留下。
他每一步都踩在甲板的木紋間隙里,節奏均勻得像鐘擺,皮鞋跟叩擊木板的“篤篤”聲,竟壓過了遠處湖面的浪濤,在碼頭上空蕩開清晰的回音。
男子站定在船頭的雕花欄邊,身形挺拔如松。
玄色大褂的領口和袖口滾著暗金色云紋,在岸邊射燈的斜照下泛著溫潤的光澤,最惹眼的是下擺:
整片綢緞上用銀線密密繡著條水蛟,鱗甲層層疊疊,每片都泛著冷冽的光,仿佛剛從深潭里游出來,連濕漉漉的水珠都凝在銀線末梢。
水蛟的眼睛是兩顆鴿血紅瑪瑙,在夜色里閃著幽光,順著男子的動作微微晃動,真像下一秒就要擺尾掙開布料,攪得洞庭湖翻涌起來。
他周身的氣場像塊無形的磁石,碼頭上原本嘈雜的議論聲陡然低了半截。
游客舉著手機的手懸在半空,江湖人士攥著武器的指節也下意識松了松……
那是種久居上位的威嚴,不是刻意擺出的架子,而是從眼神、站姿、甚至呼吸頻率里透出來的,仿佛他抬抬手,這碼頭的燈火就得暗下去三分。
男子抬手雙手抱拳,拇指并攏時指節泛著淺白,聲音穿過夜風撞在每個人耳里:“普通游客請止步,此為私人船只。”話音頓了頓,目光掃過人群里那些藏不住戾氣的面孔,“收到洪蛟夜宴邀請的‘線上朋友’,請登船吧。五分鐘后開航,過時不候。”
聲音不高,卻帶著種奇特的穿透力,像裹著層金屬膜,在湖面的水汽里滾過,連最遠處舉著棉花糖的小孩都停了嘴。
碼頭上瞬間炸開兩重天地。
游客堆里“嗡”地涌起聲浪。
穿沖鋒衣的姑娘踮腳把手機舉過頭頂,鏡頭死死懟著船頭的水蛟刺繡,屏幕光映得她鼻尖發亮:“天吶這船是真的吧?不像道具啊!”
旁邊戴眼鏡的大叔飛快點著屏幕,朋友圈文案已經敲到一半:“洞庭湖偶遇古風樓船,船頭大佬氣場兩米八!”
有人舉著自拍桿后退半步,想把整個船身框進畫面,卻被身后的人推了個趔趄,手機差點飛進湖里,驚得他嗷地叫了一聲。
這些喧鬧像隔著層玻璃,傳不到男子耳里。
他眼簾半垂著,看都沒看那些閃爍的手機屏幕,仿佛對這種被圍觀的場面早已麻木——就像看一群圍著燈火打轉的飛蟲,沒必要驅趕,也沒必要在意。
而那些藏在人群里的江湖人,反應則截然相反。
“洪蛟夜宴!”有人低呼一聲,攥著腰間刀鞘的手猛地收緊,指節泛白。
剛才還裝作游客的漢子們瞬間變了臉色,眼里的散漫被貪婪取代,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
“走!”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人群里立刻擠出一條道。
穿夾克的漢子撞開前面拍照的姑娘,大步往船舷沖,皮鞋踩在水洼里濺起泥點也顧不上;
戴鴨舌帽的男人則弓著身子,像只敏捷的貓,順著棧橋邊緣小跑,帽檐下的眼睛死死盯著登船的跳板;
還有兩個背著行囊的女人,直接不客氣地撥開人群:“讓一下,讓一下!別擋道!”
他們擠擠搡搡,腳步聲、喘息聲、甚至偶爾碰撞的悶響混在一起,活像一群被趕急了的野獸,生怕慢一步就被關在門外。
唯有溫羽凡,還站在原地。
黑風衣的下擺被風掀起個角,又緩緩落下。
看著眼前亂糟糟的景象,他嘴角的弧度又深了些,那笑容里帶著點了然,又藏著點說不清的玩味。
等前面的人擠得差不多了,他才抬腳。
每一步都踩得很穩,皮鞋碾過青石板上的水洼,發出“嗒”的輕響,和周圍雜亂的腳步聲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掃過船身雕欄上的琉璃,又掠過那些急切登船的背影,最后落在船頭華服男子的側臉上。
對方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微微偏過頭,兩人的視線在夜色里撞了一下,又很快分開。
溫羽凡的步伐沒停,像只是在逛一個再尋常不過的碼頭。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掌心的溫度比平時高了些,丹田處的內勁正隨著腳步的節奏,緩緩流轉。
他知道,這船不是普通的船,這宴也不是普通的宴。
但那又如何?
他抬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衣領,迎著船頭的燈光,一步步踏上了跳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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