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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4章 金色稻田

      十月的夜在四川山坳里拖得格外長,墨色像化不開的濃墨,將荒野里的一切都浸得發沉。

      溫羽凡靴底碾過一塊棱角鋒利的碎石,那石頭約莫指節大小,青灰色的斷面還沾著夜露,順著靴紋往里鉆時,像有根細針正一下下扎著腳底的筋。

      他悶哼一聲,卻沒敢停步。

      身后金滿倉的呼吸已經粗得像破風箱,每一次起伏都帶著傷腿被顛簸的抽痛。

      而霞姐的褲腳早被雜草勾出了毛邊,草葉邊緣的鋸齒在布料上犁出細碎的白痕,偶爾劃到腳踝,便是一道轉瞬即逝的紅。

      他們是武者,筋骨早已淬煉得遠超常人,尋常磕碰本不值一提。

      可此刻,連續數個時辰的奔逃早榨干了力氣,肌肉像被水泡脹的棉絮,每一次收縮都帶著滯澀的酸痛。

      最麻煩的是那些半人高的鬼針草,種子像無數細小的鉤子,沾在褲腿上、鞋面上,走一步就扯一下,力道不大,卻像有無數雙無形的手在拖著他們的腳踝,讓人心里發躁。

      夜風是從山澗里鉆出來的,裹著腐葉的腥氣和溪水的涼,劈頭蓋臉往喉嚨里灌。

      溫羽凡猛地吸氣,冰冷的氣流撞在肺葉上,竟激起一陣火燒火燎的疼,像吞了兩把剛淬過火的沙礫。

      他看見霞姐下意識地抬手捂嘴,指縫里漏出的喘息帶著明顯的顫抖,想必也和他一樣,喉嚨干得像要裂開。

      “不行了……我快不行了……”金滿倉趴在溫羽凡背上,聲音含糊得像含著塊濕棉絮。

      他傷腿的夾板不知何時蹭掉了一塊木屑,露出里面泛著青黑的腫脹,每一次顛簸都讓他額角的冷汗更密一層,滴在溫羽凡后頸,涼得像冰。

      沒人敢應聲,連呼吸都得省著用。

      黑暗里藏著太多未知:

      或許是岑家追兵的腳步聲;

      或許是山獸的低吼;

      又或許只是風吹過巖縫的嗚咽。

      卻都足以讓神經繃得更緊。

      忽然,東方的天際突然裂開一道細縫。

      不是驟然亮起的光,而是一種極淡的蟹殼青,像有人用指尖蘸了點墨,在濃黑的宣紙上輕輕暈開。

      那點光起初微弱得幾乎看不見,卻像溺水者抓住的浮木,瞬間攫住了三人的視線。

      “天亮了……”霞姐的聲音帶著哭腔,卻透著股劫后余生的顫。

      他們像被那點光吸著,跌跌撞撞地往前沖。

      腳下的路漸漸變軟,碎石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濕潤的泥土,混雜著稻稈的清香。

      等回過神時,三人已經闖進了一片金色的海洋。

      是稻田。

      沉甸甸的稻穗壓得稻稈彎了腰,穗尖垂著飽滿的谷粒,在熹微的天光里泛著溫潤的黃,風一吹,便掀起層層金浪,“沙沙”的聲響像誰在低聲絮語。

      穗尖上的露珠最是好看,圓滾滾的,映著天際漸亮的光,如同撒在稻浪里的碎星,稍一碰,便“啪嗒”一聲落進泥土里,濺起細小的泥花。

      田埂邊的野菊開得正盛,淡紫色的花瓣卷著邊,沾著的夜露順著花瓣的紋路往下淌,在草葉上積成小小的水洼。

      它們長得不高,卻擠擠挨挨地從稻叢間隙里鉆出來,像是怕被這成片的金色比下去,非要掙出點自己的顏色。

      水渠里的水剛漫過腳踝,清得能看見水底新割的稻茬,斷口處還帶著點青綠色。

      水面映著天,起初是靛藍的,漸漸被晨光染成了蜜色,云影飄過,便成了流動的琥珀,和田里的金浪一唱一和,美得讓人忘了呼吸。

      溫羽凡扶著一根稻稈站穩,指尖蹭過穗上的絨毛,軟乎乎的,像兒時外婆家的蘆花墊。

      記憶突然涌了上來……

      也是這樣的稻田,也是這樣的十月,他那時約莫七八歲,跟著爺爺在田里割稻,陽光曬得后頸發燙,脫了短袖,皮膚便成了健康的小麥色。

      遠處的布谷鳥“咕咕”地叫,爺爺的鐮刀“唰唰”地響,稻穗堆在田埂上,散著甜絲絲的香……

      此時三人的腳步終于再也邁不動半步。

      晨霧像一層濕冷的紗,裹在他們汗濕的皮膚上,風一吹,便激出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金滿倉的呼吸早已亂得像破舊的風箱,每一次起伏都帶著傷腿被顛簸的抽痛,額角的冷汗順著臉頰往下淌,在下巴尖凝成水珠,又重重砸在溫羽凡的后頸上,涼得人一激靈。

      “歇會兒吧。”溫羽凡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喘息,他小心翼翼地將金滿倉從背上卸下來,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一件瓷器。

      田埂上的稻草被壓得“咯吱”作響,金滿倉剛坐穩,傷腿便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他疼得倒吸一口涼氣,指節死死掐進潮濕的泥土里。

      他自己也往稻稈堆上坐,后腰抵著硬邦邦的田埂石,才發現渾身骨頭都在發響,像是生了銹的合頁。

      風從稻浪里鉆出來,帶著谷粒的甜香,可吹在臉上,卻讓緊繃了整夜的神經驟然松懈,疲憊像潮水似的從骨頭縫里漫出來,眼皮沉得像墜了鉛。

      霞姐蹲下身解開帆布包,手指抖得厲害——連續數個時辰的奔逃,連指尖的肌肉都在發僵。

      那盒鋁箔餐盒被她捂了整夜,邊角壓得有些變形,邊緣凝著的油星在晨光里泛著青白,像層凍住的蠟。

      “凡哥,墊墊肚子吧。”她把餐盒遞過去,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沙啞。

      溫羽凡抬手接時,指腹先撞上了那圈油星,滑膩膩的。

      他掀開盒蓋的瞬間,一股混合著冷油和米飯的氣息飄出來……

      紅燒牛肉的醬汁凍成了琥珀色的硬塊,死死粘在慘白的米飯上,連肉粒都縮成了深褐色的小塊,看著毫無生氣,倒像是塊風干的土塊。

      他的目光往旁邊偏了偏,正落在金滿倉的傷腿上。

      夾板邊緣的紗布已經和草屑粘在一起,隱約能看見底下泛著青黑的腫脹。

      指尖在餐盒邊緣頓了頓,鋁箔的涼意透過指腹滲進來,他又把盒子推了回去:“給老金吧,他傷著,得墊墊。”

      “別啊大哥。”金滿倉扯著嘴角想笑,可傷腿的抽痛讓他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繃緊,“你背著我在野地里跑了一整宿,腰桿子都快壓折了!”他故意把“壓折了”三個字說得重重的,尾音卻因為牙關打顫而發飄,“快吃,不然我這心里堵得慌,比餓還難受。”

      霞姐忽然“嗤”地笑出聲,伸手捏起塊裹著油凍的牛肉,在兩人眼前晃了晃。

      那肉粒凍得硬邦邦的,油星順著她的指尖往下滴,落在沾著草屑的褲腿上,洇出個小小的深色圓點。

      “倆大男人,矯情啥。”她把牛肉往嘴里送,“咔嚓”咬下一小塊,腮幫鼓得像含了顆石子,醬汁順著下巴往下淌,她也不擦,就那么含糊地說,“分著吃幾口,誰也別想躲。”

      溫羽凡看著她狼吞虎咽的樣子,喉結不自覺地滾了滾。

      他也伸手捏了塊牛肉,放進嘴里一嚼,干澀的咸腥味立刻漫開來,混著點沒吐干凈的草根碎屑,刮得喉嚨有點癢。

      可奇怪的是,這味道竟比記憶里任何山珍海味都實在。

      像是寒冬里喝的第一口熱湯,又像是累極了時往地上一坐的踏實。

      明明寡淡,卻透著股讓人安心的勁兒,仿佛這口冷飯里,藏著他們此刻能相互依靠的底氣。

      金滿倉見他倆都動了手,才像是松了口氣。

      他往前挪了挪,伸手抓過餐盒,也顧不上用手臟不臟,直接捏起一把冷透的米飯往嘴里塞。

      米粒又干又硬,在齒間磨出沙沙的響,可他嚼得用力,連帶著凍住的醬汁一起咽下去。

      他心里清楚,自己這條傷腿就是個累贅,接下來的路還不知道有多長。

      這口飯咽進肚里,好歹能攢點力氣,總不能真成了拖累。

      晨霧像被誰悄悄收走的紗幔,一點點褪去最后幾分濕冷的白。

      陽光終于掙脫云層的牽絆,從稻穗交錯的縫隙里斜斜漏下來,在空了的鋁箔餐盒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盒飯早已被三人分食干凈。

      最后一點沾著凍醬汁的米飯,是金滿倉用指尖刮著盒底吃掉的,他吃得認真,連指縫里蹭到的米粒都沒放過,仿佛那不是隔夜的冷飯,而是難得的珍饈。

      霞姐捏著空盒邊緣,指尖在凹凸的鋁箔上輕輕摩挲,盒壁還留著點人體的余溫。

      她低頭,對著陽光把餐盒折成巴掌大的小塊,折痕處發出輕微的“咔嗒”聲,像是在封存什么秘密。

      接著,她小心翼翼地把這小塊鋁箔塞進帆布包最深的夾層,動作輕得像在安放一片易碎的玻璃——這空盒里藏著他們剛熬過的黑夜,藏著彼此分食時的沉默,藏著絕境里相依為命的重量。

      “你們看。”霞姐忽然抬手指向遠處,聲音里帶著點剛從疲憊里掙出來的輕快。

      順著她的指尖望去,電線桿頂端落著幾只麻雀,灰撲撲的羽毛沾著晨露,正歪著頭啄理翅膀,時不時蹦跳兩下,小爪子抓得水泥桿“噠噠”輕響。

      她嘴角微微揚著,眼里映著稻浪的金,語氣里裹著點調侃:“這玩意兒要是架堆火烤了,夠不夠咱們仨塞牙縫?”

      金滿倉順著她的目光望去,視線卻先落在了她的發梢——幾縷被稻芒勾住的碎發翹在耳邊,上面沾著兩粒金黃的稻殼,像別了兩朵小得可憐的花。

      他忽然覺得喉嚨里那口冷飯像是被什么焐熱了,順著食道往下淌,在胃里漾開一圈淺淺的暖。

      這暖意很怪,蓋過了傷腿隱隱的抽痛,蓋過了整夜奔逃的疲憊,甚至蓋過了對岑家追兵的恐懼。

      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野里,在這隨時可能被死神盯上的逃亡路上,能和這兩個人分著吃一盒凍成塊的盒飯,竟比過去安穩日子里的任何一頓團圓飯都讓人踏實。

      那口寡淡的米飯里,藏著的是“活著”的實感,是“我們還在一起”的篤定。

      就在這時,田埂深處突然傳來動靜。

      先是“咔嚓”一聲脆響,像是枯枝被踩斷了腰;

      緊接著是“沙沙”的輕響,泥土被碾碎的質感順著風飄過來,細細聽,竟像是有什么東西正貼著地面,順著晨光往這邊爬。

      溫羽凡的身體瞬間繃緊,像張被猛地拉滿的弓。

      他右手閃電般按住背上長條包裹的一端,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包裹里的武士刀隔著粗布傳來堅硬的觸感,那觸感讓他稍微定了定神。

      后背的肌肉突突直跳,連呼吸都刻意放緩,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稻稈的清香,卻壓不住胸腔里擂鼓似的心跳。

      霞姐的動作更快。

      她幾乎是憑著本能,左手往帆布包里一探,指尖精準地攥住了匕首的握把。

      她身體微微前傾,膝蓋彎成蓄力的弧度,目光像淬了冰的釘子,死死釘在聲音傳來的方向,連鬢角的碎發被風吹動都沒分心。

      金滿倉慌忙往身旁的稻叢里縮,可右腿剛一動,夾板就蹭到了田埂的石頭,“刺啦”一聲,紗布瞬間被扯得發緊。

      鉆心的疼順著骨頭縫竄上來,他沒忍住,喉嚨里擠出半聲悶哼,額角瞬間沁出一層冷汗,順著臉頰滑進衣領,冰涼一片。

      三個人的呼吸都像被凍住了,滯在喉嚨里。

      眼睛齊刷刷盯著霧靄還沒散盡的田壟盡頭,那里的稻浪比別處晃得更急,像是有什么東西正撥開稻稈往這邊來。

      空氣里的稻花香突然變得稀薄,只剩下心跳撞著耳膜的“咚咚”聲,和遠處偶爾傳來的幾聲蟲鳴,襯得這片田野格外寂靜,靜得讓人頭皮發麻。

      終于,一個戴著斗笠的身影從稻浪里慢慢浮出來。

      斗笠是舊竹編的,邊緣磨得有些毛糙,露出里面暗褐色的篾條。

      那人肩上扛著把鋤頭,鋤刃上的鐵銹在陽光下泛著斑駁的光,一看就用了許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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