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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7章 拿捏

      拐過一叢盤虬的老藤,木屋的輪廓突然從樹影里浮出來。

      不過是兩間連在一起的矮房,木頭墻皮被歲月啃得坑坑洼洼,屋頂壓著層厚厚的松針,門楣上懸著的藥葫蘆在風里輕輕晃,銅鏈碰撞的脆響在寂靜里格外清晰。

      “吱呀……”閑云居士推開木門,一股混著當歸與陳艾的藥香撲面而來,瞬間驅散了溫羽凡鼻尖的寒氣。

      屋里沒點燈,只借著窗外的月光看清陳設:

      靠墻擺著排舊木柜,抽屜上貼著褪色的藥名標簽;

      正中的矮桌積著層薄灰,幾只粗陶碗倒扣在案上;

      最里側的竹榻上鋪著洗得發白的粗布墊,角落里堆著半麻袋曬干的草藥。

      “坐吧。”閑云居士往榻邊的竹凳上一坐,袍角掃過地面的藥渣,揚起陣細微的塵。他指尖在矮桌上敲了敲,“把上衣脫了。”

      溫羽凡依脫下t恤,布料摩擦皮膚的聲響在靜屋里格外突兀。

      月光順著窗欞淌進來,剛好照見他左胸那片烏青,像被潑翻的墨汁浸進皮肉,邊緣泛著詭異的紫黑,正是被余剛“虎嘯拳”震傷的痕跡。

      閑云居士的目光在淤傷上頓了頓,原本耷拉的眼皮猛地抬起。

      他伸出三根手指,指腹帶著常年捻藥的粗糙,輕輕按在淤傷邊緣。

      那力道極輕,卻像帶著某種穿透力,溫羽凡甚至能感覺到皮下筋絡微微一顫,隨即泛起細密的麻意。

      “嗯。”老道士喉間溢出聲低吟,指尖緩緩移動,時而用指腹輕碾,時而用指節叩擊。

      月光在他的眉骨上投下陰影,能看見他睫毛忽閃,顯然在凝神感知。

      溫羽凡屏住呼吸,后背的肌肉卻不由自主地繃緊。

      這雙剛才還在太極推手間卸去千斤力道的手,此刻正貼著他最脆弱的傷處,指尖的溫度透過皮膚滲進來,竟奇異地壓下了那股熟悉的悶痛。

      約莫半盞茶的功夫,閑云居士收回手,從木柜里摸出個青瓷瓶。

      倒出三枚黑褐色的藥丸,藥丸滾在掌心,散出苦澀的藥味:“先吃了。”

      溫羽凡仰頭吞下,藥丸在舌尖化開,一股暖流順著喉嚨往下淌,熨帖得像杯熱茶。

      “你的傷不怪外力猛,怪在傷后妄動。”老道士重新坐下,往竹榻上扔了塊薄毯,“淤血本該散,偏被你強行運氣逼進了肺葉間隙,現在跟蛛網似的纏在上面。”

      溫羽凡的心猛地一沉,指尖摳進竹凳的木紋:“那……”

      “能治。”閑云居士打斷他,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氣,“我這有‘活血散’,每日三服,再配合施針,把淤血引到經脈里。”他頓了頓,眉頭突然擰成個疙瘩,嘴角撇出明顯的嫌棄,“但這淤血沉得太深,必須得內勁推宮活血,每天半個時辰,連來十五天。”

      溫羽凡剛松的氣又提了起來:“這沒問題,晚輩……”

      “問題大了!”老道士猛地提高音量,袍袖往矮桌上一拍,震得粗陶碗“叮當”亂響,“我一想到要對著你這大男人的胸口,運功半個時辰,還得持續十五天……”他咂了咂嘴,滿臉的不自在,仿佛那是什么天大的酷刑,“想想就膈應得慌。”

      溫羽凡的嘴角抽了抽,想說“晚輩可以自己來”,又想起自己這點微末的本事,連內勁門檻都沒摸著,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月光透過窗縫斜斜切進來,剛好落在老道士糾結的臉上。

      他捻著長須,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顯然在做激烈的思想斗爭。

      “罷了。”半晌,他猛地一揮手,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貧道既說了破例,就不會反悔。”他起身從墻角拖出個木箱,打開時“咔嗒”一聲,里面碼著排銀針,針尾的銅珠在月光下閃著冷光,“現在就開始?”

      溫羽凡連忙點頭,往竹榻上躺下時,后背的傷被牽扯得泛出鈍痛。

      他望著屋頂漏下的月光,聽著老道士捻動銀針的輕響,突然覺得這滿屋的藥香里,竟藏著點說不清的安穩。

      第一根銀針落在膻中穴時,溫羽凡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針尖刺破皮膚的瞬間,一股清涼順著經脈蔓延,緊接著是細密的酸脹,像有只無形的手在輕輕撥弄淤塞的筋絡。

      閑云居士的手法極穩,銀針在他指間轉動如飛,不多時,溫羽凡胸口便扎滿了銀亮的針,針尾隨著他的呼吸輕輕顫動,像落了片細蜂。

      “忍著點。”老道士說著,雙掌虛虛覆在淤傷上方。溫羽凡忽然感覺到一股溫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道涌來,像溫水漫過干涸的河床,順著經脈緩緩淌過。

      所過之處,那糾纏的悶痛竟一點點松開,化作細微的熱流,往四肢百骸里鉆。

      他望著窗外晃動的樹影,聽著老道士略顯粗重的呼吸,突然覺得這深夜的木屋,竟比任何地方都更像個可以療傷的港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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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的山林浸在墨色里,只有半輪殘月從云層里漏下幾縷清輝,給交錯的枝椏鍍上層銀霜。

      首次治療結束的溫羽凡踏著碎石路往回走,剛轉過那叢盤虬的老藤,就看見空地中央晃動的兩道人影。

      霞姐正來回踱著步子,灰綠色的運動衫在月光下泛著淺淡的光澤,她右臂的繃帶邊緣沾著草屑,顯然剛才沒少扒拉灌木。

      聽見腳步聲,她猛地抬頭,原本蹙著的眉頭瞬間松開,快步迎上來:“怎么樣?那老道沒為難你吧?傷看著還行嗎?”她一連串的問題砸過來,伸手就要去掀他的衣服查看,被溫羽凡輕輕按住手腕。

      旁邊的金滿倉正佝僂著背,一手揮著不知從哪撿的芭蕉葉,一手在胳膊上使勁撓,花襯衫的袖子卷到肘彎,露出的皮膚上滿是紅腫的蚊子包。

      “我的親哥哎,你可算回來了!”他見溫羽凡走近,連忙丟下葉子迎上來,滿臉苦相,“這山里的蚊子比川府城夜市的蒼蠅還狠,再待會兒我就得成血豆腐了。”

      溫羽凡剛要開口,霞姐已經拽住他的胳膊往旁邊走,力道帶著點不容分說的勁兒:“別管蚊子了,先說你的傷。那老道怎么說?能治不?”

      她仰著臉,馬尾辮垂在肩頭,被夜風吹得輕輕晃,眼里的光比頭頂的月亮還亮。

      “還成。”溫羽凡扯了扯領口,藥味混著山風灌進喉嚨,“說要連治十五天,每天半個時辰。”

      霞姐眼睛一亮,隨即又皺起眉:“十五天?那豈不是每天都要上下山?我這胳膊剛有點好轉,來回折騰怕是要耽誤恢復。”她晃了晃纏著淺灰繃帶的右臂,繃帶邊緣還沾著下午鉆林子時蹭的草汁,“再說這山路黑燈瞎火的,萬一再撞見什么……”

      話沒說完,金滿倉就打了個哆嗦:“可別再提黑熊了,我現在聽見‘山里’倆字就發毛。”他撓了撓胳膊上的蚊子包,“那咱們……總不能睡山里吧?”

      “不然呢?”霞姐扭頭瞪他,隨即又轉向溫羽凡,眼神里帶著點試探,“要不……咱們就在山上住下?我看這附近林子挺密的,找個背風的地方搭個窩棚就行。”

      金滿倉眼睛瞪得溜圓:“住山上?夜里有野獸咋辦?”

      “怕什么?”霞姐斜睨他一眼,抬腳踢了踢旁邊的石頭,“凡哥連岑家那三個都能解決,還怕幾只野獸?再說了,我這胳膊也得讓老道看看,總不能天天上下山折騰。你要是怕,自己下山住旅館去。”

      “我不是怕……”金滿倉嘟囔著,看了眼溫羽凡,見他沒反對,又改口,“住就住!跟大哥在一塊兒,啥野獸我都不怕!”

      溫羽凡看著兩人,月光在霞姐緊抿的嘴角投下淡淡的陰影,金滿倉攥著樹枝的手還在微微發顫,卻硬是挺直了腰板。

      他心里那點因治療而起的沉郁忽然散了,喉間溢出聲輕笑:“我上山時剛好買了雙人帳篷,再擠擠應該夠。附近找找看有沒有開闊點的地方,遠離樹叢,免得招蛇蟲。”

      “真的?”金滿倉眼睛一亮,剛才的懼意消了大半,“還是哥想得周到!那敢情好,總比蹲樹洞里強。”

      “那還等什么?”霞姐拽著溫羽凡就往林子深處走,“找個寬敞點的地方,別讓蚊子把咱們抬走了。”

      三人不再耽擱,借著手機電筒的光束往林子深處走。

      光柱劈開濃黑的夜色,照亮腳下纏繞的藤蔓和凸起的樹根。

      霞姐走在最前頭,時不時撥開擋路的灌木,手腕上的繃帶被枝條勾住也沒在意;

      金滿倉跟在中間,舉著電筒左右照,嘴里嘟囔著“這邊石頭多”“那兒有坑”;

      溫羽凡斷后,留意著身后的動靜,背包里的帳篷袋隨著腳步輕輕晃。

      走了約莫百十米,霞姐突然停住腳步,指著前方一片被月光染成銀白的空地:“就這兒了!你看這地勢,比剛才那片平整多了!”

      溫羽凡走上前,腳踩在厚厚的枯葉草上,發出“沙沙”的輕響。

      這片空地約莫有半個籃球場大,四周是齊腰的灌木,剛好擋住穿堂風,中央的地面被踩得緊實,連碎石子都少見。

      “行,”他點頭,“就這兒吧。”

      金滿倉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清場,用樹枝扒開地上的枯枝:“我來收拾!保證掃得干干凈凈,連只螞蟻都爬不進來!”

      霞姐則湊到溫羽凡身邊,借著手機光打量他的臉色:“累了吧?要不你先歇會兒,搭帳篷的事我跟老金來就行。”

      溫羽凡搖搖頭,從登山包里掏出帳篷包:“一起搭快些,早點弄完早點休息。”

      夜風穿過林梢,送來遠處隱約的蟲鳴,手電筒的光束在三人之間來回跳動,映著彼此臉上的疲憊,卻也透著股說不清的默契。

      腐葉被掃開的“簌簌”聲、帳篷支架扣合的“咔嗒”聲、金滿倉時不時的抱怨聲,混在一起,在這寂靜的深夜里,竟織成了片難得的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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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甌江城總帶著股潮濕的沉郁,像浸了水的棉絮壓在人心頭。

      曾經在城南矗立了近百年的余家大宅,如今已徹底換了模樣。

      那扇曾經綴滿銅釘、刻著纏枝蓮紋樣的雕花鐵藝大門,早就被拆得不見蹤影。

      取而代之的是兩扇三米高的啞光黑合金門,門面上嵌著菱形的防暴鋼板,邊緣的焊點還泛著新鐵的冷光。

      電動軌道發出低沉的嗡鳴時,整扇門便會像巨獸的獠牙般緩緩滑開,露出門柱上新換的監控探頭。

      鏡頭正以每秒三次的頻率掃視著來路,比當年余家護衛的眼睛還要密不透風。

      門楣上那塊“余府”金匾早已不知所蹤,只留下一塊淺褐色的方形印記,邊緣還能看見被暴力撬走時刮出的木痕。

      曾經掛匾的位置,如今釘著塊半米寬的黑色金屬牌,用激光刻著個歪歪扭扭的“熊”字,字體邊緣的毛刺都沒打磨,透著股野氣的蠻橫。

      走進大宅,隨處可見修補的痕跡。

      庭院里的青石板被重新鋪過,可新石板的灰白與舊地基的深褐總透著不協調,像塊打了補丁的舊衣。

      西廂房的墻面上,新刷的米白色乳膠漆還沒干透,隱約能看出底下填補過的彈孔痕跡,像塊遮不住傷疤的創可貼。

      就連花園里那棵百年紫薇,也被鋸掉了被折斷的主枝,切口處涂著厚厚的防腐漆,像道丑陋的瘡疤。

      正廳里,熊千仇陷在余宏志曾經的太師椅里。

      那椅子是上好的酸枝木,扶手處被摩挲得發亮,雕花的纏枝蓮紋里還卡著點陳年的檀香灰。

      可此刻坐在上面的男人,卻穿著件沾滿油漬的黑色勁裝,褲腳隨意地卷到膝蓋,露出小腿上猙獰的刀疤。

      他左手把玩著顆核桃大小的鐵球,指節上的老繭蹭過鐵球表面的防滑紋,發出“沙沙”的輕響;

      右手搭在扶手上,指尖無意識地摳著椅面的木紋,像是在丈量這把椅子的“順從度”。

      “呵。”他忽然低笑一聲,鐵球在掌心轉得更快了。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臉上,能看見左眉骨處那道貫穿眼皮的疤痕,此刻正隨著笑意微微顫動,“這老東西的椅子,坐著就是舒坦。”

      旁邊侍立的幾個手下都沒敢接話。

      他們知道,大哥這話不是在夸椅子,是在回味一個月前那場血洗。

      那天的正廳里,酸枝木桌被劈成兩半,墻上的“慎獨”匾額濺滿黑血,余宏志最后就倒在這把椅子前,嘴角還沾著沒擦凈的毒血。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回廊傳來。

      留著山羊胡的二當家弓著背快步走進來,漿洗得發白的綢衫下擺沾著草屑,顯然是剛從外面趕回來。

      他在離熊千仇三米遠的地方停下,雙手垂在身側,指尖緊張地絞著:“大哥,有消息了。”

      熊千仇眼皮都沒抬,鐵球轉得更疾了:“說。”

      “那個殺了老八和老十的家伙,”二當家咽了口唾沫,聲音壓得像怕被風刮走,“離開川府城了。他在峨眉山腳下的商業街進行了一系列消費,最后在觥山縣附近失去蹤跡,估摸著是往山里鉆了。”

      他說著,從懷里掏出張皺巴巴的照片,照片上的溫羽凡穿著件灰色

      t恤,背著登山包走在街道上,側臉的線條在陽光下看得格外清楚。

      熊千仇終于抬了眼。

      那雙原本半瞇的眸子驟然睜開,瞳仁里的兇光像淬了冰的刀,瞬間刺破了廳里的慵懶。

      他一把抓過照片,鐵球“咚”地砸在扶手上,指腹死死碾過溫羽凡的臉,照片邊緣被捏出深深的褶皺。

      “藏了這么久,總算肯挪窩了。”他的聲音低沉得像磨盤碾過碎石,每個字都帶著血腥味,“老八死在他手里那天,我就說過,這賬得慢慢算。”

      旁邊的手下都下意識地繃緊了背。

      他們清楚,大哥說“慢慢算”的時候,往往是最狠的時候。

      這三個月他們忙著瓜分余家的工廠、地產、甚至是倉庫里的陳年藥材,暫時沒騰出手,可那份恨早像毒藤似的纏在心里。

      “大哥,要現在動手嗎?”二當家往前湊了半步,眼里閃著興奮的光,“山里好辦事,扔進去喂野狗都沒人發現。”

      熊千仇將照片湊到眼前,盯著溫羽凡背包側袋露出的折疊刀,忽然笑了。

      那笑聲里沒有半分暖意,只有種貓捉老鼠的殘忍:“最近幾天我還有點事情要處理……”他把照片揉成一團,隨手扔在地上,皮鞋碾上去時發出“咔嚓”的輕響,“不過這種小角色,也不需要老子親自動手。”

      熊千仇站起身,酸枝木椅子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兩米多的身高在廳里投下巨大的陰影。

      “老二,”他的聲音陡然拔高,震得梁上的灰塵簌簌往下掉,“明天就由你帶人走一趟……記住,別讓他死得太痛快。”

      山羊胡猛地抬頭,眼里閃過絲錯愕,隨即又堆起笑:“放心大哥,保證辦妥。”

      熊千仇沒再說話,只是盯著墻上的熊頭裝飾發呆。

      陽光透過新換的防彈玻璃照進來,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斑,像極了那天血洗余家時,濺在窗上的暗紅。

      廳外的雨又開始下了,打在新鋪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單調的嗒嗒聲,倒比從前余家宴客時的絲竹聲,更襯這宅子如今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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