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石室是誰建的?
是避世的隱士,還是逃難的旅人?
石床上的枯骨,生前是在這里修行,還是守著什么秘密?
猴子為什么偏偏帶他來這兒?
這泉眼,這枯骨,會不會藏著什么危險?
無數個念頭在他腦子里打轉,混著石室里潮濕的空氣,讓他一時竟忘了呼吸。
溫羽凡在石室入口處僵立著,腳尖離那片豁然開朗的空間不過半尺,卻像隔著道無形的屏障。
石室里的空氣帶著潮濕的土腥氣撲面而來,混著隱約的硫磺味,石床上枯骨的輪廓在昏暗中愈發清晰,兩個黑洞洞的眼窩像兩枚生銹的釘子,釘得他后頸發緊。
他下意識按住胸口,方才咳血的灼痛感還沒散盡,指尖能摸到襯衫上未干的血痕。
這地方太靜了,靜得能聽見自己心跳撞在胸腔上的悶響,誰知道踏進去會不會觸發什么未知的危險?
就在這時,身旁的灰毛猴子突然焦躁地原地蹦了兩下。
它蓬松的尾巴尖掃過溫羽凡的腳踝,帶著點癢意,隨即前爪猛地指向石室角落。
那爪子舉得筆直,灰棕色的絨毛間還沾著崖壁上的苔蘚,“嘰嘰喳喳”的叫聲急促又響亮,像是攢了滿肚子的急切要往外倒,尾音里都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執拗。
沒等溫羽凡反應過來,猴子已經像顆被彈射出去的小炮彈,“嗖”地竄進了石室。
它跑過石桌時帶起一陣風,吹得桌面上的灰塵簌簌揚起,眨眼就到了泉眼邊。
那眼泉水正咕嘟咕嘟地冒著細碎的水泡,泛著層淡淡的藍光,像盛在石碗里的碎星子。
猴子毫不猶豫地伸長脖子,鼻尖剛碰到水面就猛地往下一扎,毛茸茸的腦袋在水里輕輕晃動,喉結一鼓一鼓的,喝得暢快極了。
水珠順著它的耳尖、下巴往下滴,砸在泉邊的鵝卵石上,濺起細小的水花,連胡須上都掛著亮晶晶的水珠,活像剛偷喝了蜜水的孩童,渾身都透著股滿足的勁兒。
溫羽凡看著它這副熟門熟路的樣子,緊繃的肩背悄悄松了些。
猴子跑過石凳時,還特意繞開了那張缺角的石凳,顯然對這里的每一寸都了如指掌。
“看來是常來的地方。”他低聲自語,目光掃過巖壁上整齊的鑿痕,“如果真有機關,哪會容得一只猴子來去自如?”
他心里的疑慮像被戳破的水泡,漸漸癟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氣,抬步邁進石室,鞋底踩在平整的石地上,發出輕微的“嗒”聲,在這寂靜的空間里格外清晰。
猴子喝夠了半口,猛地抬起頭,嘴角還掛著兩縷水線。
它看見溫羽凡進來,眼睛瞬間亮得像浸了泉的黑曜石,前爪在泉邊的石頭上“啪啪”拍了兩下,又朝溫羽凡使勁招手,喉嚨里擠出“吱吱”的輕叫,尾尖在身后歡快地掃著地面,帶起一小陣塵土。
見溫羽凡沒動,它干脆蹦跳著跑過來,用毛茸茸的腦袋蹭他的手背,前爪拉著他的褲腿往泉眼方向拽,那力道不大,卻帶著股非要把人拉過去的執拗。
溫羽凡被它拽得踉蹌了半步,低頭看向那汪泉水。
泉水清得能數清底下圓潤的鵝卵石,水泡從石縫里鉆出來,在水面炸開細碎的銀花,泛著幽幽的藍光。
他忽然心念一動,張了張嘴,剛要說話,喉嚨里卻涌上一陣癢意,忍不住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哦,這莫非是……咳咳……千年萬年的石鐘乳!”
咳得胸腔發顫時,他才意識到這話有多荒唐。
直起身時,額角已經沁出細汗,他抬手抹了把臉,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帶著點虛弱的無奈:“呵呵,世上哪有這種寶貝。”他指了指泉眼,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而且石鐘乳是鐘乳石上滴下來的,這分明是山泉水,差得遠呢……咳咳……”
話沒說完,又是一陣咳嗽打斷了他,他只好用手背捂住嘴,指縫里漏出的氣帶著濃重的疲憊。
猴子似乎看穿了他的猶豫,急得“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它干脆轉身跑回泉邊,再次把腦袋扎進水里,“咕咚”一聲喝了一大口,抬起頭時,嘴角掛著的水珠順著絨毛往下滾,連耳朵尖都濕淋淋的。
它朝著溫羽凡使勁眨巴眼睛,黑亮的眼珠里映著泉水的藍光,像是在說“你看,沒事的”,甚至還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露出副意猶未盡的模樣。
溫羽凡看著那汪泉水,喉嚨確實干得發緊。
剛才吃的燒烤味薯片太咸,調料粉還殘留在舌尖,此刻正渴得厲害。
再看看猴子那雙澄澈的眼睛,心里那點糾結漸漸散了——總不能辜負這小家伙的一片好意。
他慢慢蹲下身,膝蓋因為舊傷發出輕微的“咔”聲。
雙手剛伸進泉水里,就被一股沁骨的涼意包裹住,指尖觸到的泉水滑膩得像絲絹,順著指縫輕輕流淌。
他小心翼翼地掬起一捧,水面在手心微微晃動,映出他蒼白的臉。
遲疑了兩秒,他微微低頭,讓泉水碰到干裂的嘴唇。
那股清涼瞬間炸開。
不像普通涼水那樣帶著澀味,而是清冽得像淬了冰的玉,順著喉嚨滑下去時,一路熨帖著方才咳嗽的灼痛。
不過眨眼的工夫,那涼意就鉆進肺腑,像無數根冰絲在胸腔里輕輕舒展,剛才緊繃的肌肉一下子松了下來,連呼吸都變得順暢了許多。
“啊……”他忍不住低低喟嘆一聲,聲音里帶著難以掩飾的舒爽。
緊接著,他又掬起第二捧、第三捧。
泉水在舌尖漫開時,甚至帶著點淡淡的甘甜味,順著喉嚨淌進胃里,空了兩天的肚子像是被溫柔地安撫著,連頭也不那么沉了。
灰毛猴子見他喝得暢快,也湊過來,腦袋一伸一縮地繼續喝著,喉嚨里發出滿足的“嗚嗚”聲。
水珠濺在它毛茸茸的臉上,它也不擦,只是偶爾抬起頭,用濕漉漉的眼睛看看溫羽凡,尾巴在身后搖得更歡了。
石室里只剩下泉水冒泡的輕響,還有一人一猴滿足的吞咽聲。
過了好一會兒,溫羽凡的指尖終于離開了泉眼邊緣。
掌心還沾著泉水的涼意,順著指縫往下淌,在腳邊的石地上積成一小汪水洼。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肚子,那里已經鼓得像揣了個灌滿水的皮囊,輕輕一晃,還能聽見里面“嘩啦”的水聲。
再喝一口都覺得要溢出來了,他這才戀戀不舍地收回手,指尖在泉邊的鵝卵石上蹭了蹭,把水珠抹掉。
他向后退了半步,胸腔里攢了許久的氣終于找到出口,“呼”地一聲長舒出來。
那口氣帶著泉水特有的清冽,混著淡淡的硫磺味,在鼻尖縈繞片刻,又化作一道白汽,慢悠悠地飄向石室頂部,撞上粗糙的巖壁才散開。
右手下意識撫上肚子,指腹能摸到緊繃的皮肉下那片沉甸甸的冰涼。
襯衫下擺早就被泉水浸得透濕,貼在腰腹上,涼絲絲的,卻奇異地壓下了幾分空腹的灼痛。
他看著自己這副狼狽模樣,嘴角忍不住向上彎了彎,那笑意里帶著點自嘲,又藏著絲慶幸——至少現在不用再受渴了。
“真是飲水飽啊。”他低聲嘟囔著,聲音里還帶著點水漬未干的沙啞,尾音剛落,喉嚨里突然涌上一股氣,“嗝……”一個響亮的飽嗝毫無預兆地炸開。
那聲音在空曠的石室里撞來撞去,先是撞上對面的石床,彈回來掠過泉眼,又順著通道口的方向飄出去老遠,最后才化作幾縷微弱的回音,慢悠悠地消散在潮濕的空氣里。
溫羽凡被自己這聲嗝逗得愣了愣,隨即失笑,抬手揉了揉發燙的耳根。
他扶著泉邊的石壁,慢慢直起身。
因為喝得太急,起身時動作稍猛,肚子里的水跟著晃了晃,讓他踉蹌了一下才穩住。
褲腳沾著的泉水順著布料往下滴,“嗒、嗒”砸在石地上,和泉眼冒泡的聲音混在一起,倒有了種奇妙的節奏。
挪到石凳旁時,他幾乎是“咚”地一聲坐了下去。
石凳的涼意透過薄薄的褲子滲進來,撞上肚子里的溫水,激得他打了個輕顫。
堅硬的石面硌著后腰,卻意外地讓人覺得踏實。
他把胳膊搭在旁邊的石桌上,掌心貼著冰涼的石材,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桌面上那些深淺不一的凹痕。
眼皮輕輕合上的瞬間,鼻腔里涌入的是石室特有的氣息:潮濕的土味、淡淡的硫磺香,還有石頭發出來的、近乎無味的涼。
身體里,那股從泉眼帶來的清涼還在緩緩擴散,從喉嚨到胃袋,再順著血管往四肢漫去,像是有無數細小的冰珠在慢慢融化。
就在這時,他忽然察覺到一絲異樣。
胸口那股熟悉的憋悶感不見了。
之前像是有塊浸了水的棉絮堵在肺里,每吸一口氣都覺得費勁,咳起來更是撕心裂肺。
可現在……他試著動了動肩膀,胸腔里空蕩蕩的,只有一種久違的輕松,像是壓了許久的石頭被人搬走了。
“嗯?”溫羽凡猛地睜開眼,瞳孔微微收縮。
他下意識屏住呼吸,又試探著緩緩吸氣:空氣順著鼻腔滑入喉嚨,再穩穩地沉入肺葉,整個過程順暢得讓他發怔。
沒有癢意,沒有刺痛,更沒有那股非要咳出血來的沖動。
他忍不住又深吸了一大口。
這一次,能清晰地感受到帶著水汽的涼風灌滿胸腔,肺葉輕輕舒張開來,連帶著后背那些因舊傷繃緊的肌肉都松弛了幾分。
石室里的硫磺味似乎更清晰了些,混著泉水的清甜,在肺里打了個轉,又被他緩緩吐出。
“我……我好像真的不咳嗽了。”他喃喃自語,聲音里帶著難以置信的顫音。
右手猛地按在胸口,掌心能感受到心跳的有力搏動,再沒有之前那種被牽扯的鈍痛。
狂喜像潮水般瞬間淹沒了他。
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眼角甚至因為激動有點發熱。
他低頭看了看泉眼方向,那汪泉水還在咕嘟咕嘟冒著泡,泛著細碎的藍光。
“這泉水……”他忽然想起剛才的胡思亂想,忍不住笑了,“雖不是什么讓人功力大增的千年鐘乳,可這治病的本事,怕是比那些傳說中的寶貝還實在。”
難怪那灰毛猴子非要拽著他來這兒。
他轉頭看向蹲在泉邊的小家伙,它正用爪子抹著臉,把沾在絨毛上的水珠蹭掉,蓬松的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地面,帶起細小的塵土。
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猴子猛地抬起頭,黑亮的眼珠在昏暗的石室里像兩顆浸了水的黑曜石。
它歪了歪腦袋,耳朵尖抖了抖,然后對著溫羽凡飛快地眨了眨眼,嘴角像是向上翹了翹,喉嚨里還擠出一聲輕快的“吱吱”。
那模樣,分明是在說“怎么樣,我沒騙你吧”。
溫羽凡看著它靈動的樣子,心里那點感激像是被泉水泡開的糖塊,慢慢漾開了甜。
他對著猴子笑了笑,抬手輕輕揮了揮——在這荒山野嶺的石室里,這聲無聲的道謝,或許比千萬語都更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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