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功帶來的疲憊像層溫暖的繭,把他裹在里面,隔絕了那蝕骨的恐懼。
房間里靜下來,只有他粗重的呼吸聲,和窗外偶爾掠過的風聲。
也不知是不是那晚廠房里的血色太過刺眼,余曼曼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連續五天都沒再出現在乘風機械廠。
考勤表上她的名字旁,被考勤員用紅筆圈了五個淺淺的圈,像串懸著的省略號,在一眾密密麻麻的簽到里格外顯眼。
對此,溫羽凡倒沒太放在心上。
他每天早上七點準時被表哥楊誠實的敲門聲叫醒,吃過糖包坐上輪椅,八點整出現在廠區門口的打卡機前。
金屬輪椅碾過結著薄霜的水泥地,留下兩道平行的轍痕,像他此刻生活的軌跡——清晰,且不容偏離。
監控室的十六塊屏幕總在清晨八點十五分亮起,藍光映得他眼底發澀。
他會先-->>調出倉庫區的畫面,看叉車司機老陳慢悠悠地啟動機器,鐵叉鏟起鋼板時發出“哐當”的悶響;
再切到裝配車間,流水線的傳送帶帶著零件緩緩移動,穿藍工裝的工人彎腰操作的身影在鏡頭里反復閃現。
巡邏時他走得很慢,輪椅轱轆碾過廠區的碎石路,發出“咕嚕咕嚕”的輕響。
路過三號車間時,會聽見沖壓機“哐當哐當”的節奏,像誰在敲著老舊的鼓;
走到食堂后墻,能聞到蒸饅頭的麥香順著窗縫鉆出來,勾得他肚子直叫。
他會認真記下哪處的鐵絲網松了根鐵絲,哪盞路燈接觸不良忽明忽暗,在巡邏本上一筆一劃地寫下,字跡比剛來時工整了許多。
日子就像車間里的傳送帶,平穩地往前挪,直到第五天下午,這平靜才被一道突兀的身影打破。
余剛出現在廠門口時,陽光正斜斜地打在電動門的欄桿上,給他鍍了層金邊。
他穿著件黑色夾克,右臂不自然地貼在身側,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纏著厚厚紗布的手肘。
余家有位懂醫術的高人出手,幫他接了骨,骨裂雖沒好利索,倒能應付日常動作了。
他剛往門里邁了半步,就被傳達室里的張大爺喝住了。
“站住!”張大爺從老花鏡上方剜了他一眼,手里的搪瓷缸往桌上一墩,茶葉渣濺出來落在“門衛崗位職責”的塑料牌上,“曼曼小姐說了,不準你們這幫人進來!”
張大爺今年六十八,在廠里守了二十三年大門,頭發白了大半,背也駝了些,可那雙眼睛亮得很,像兩盞長明的探照燈,誰是廠里的人,誰是外來的閑雜,掃一眼就門兒清。
余剛前陣子總跟在余曼曼身后晃,早被他歸到“需要提防”的名單里了。
余剛趕緊往后縮了縮腳,臉上堆起笑,眼角的疤跟著動了動:“大爺,我叫余剛,真是曼曼小姐家里的。”他抬了抬沒受傷的左臂,指節在夾克上的家徽上蹭了蹭,“您看……而且她這幾天都沒來上班,不是嗎?我來找其他人。”
張大爺往椅背上一靠,雙手揣進軍綠色棉襖的兜里,棉帽檐壓得很低,只露出花白的眉毛:“那你找誰?”他的聲音里帶著點審視,像在掂量這小子的斤兩。
余剛這才想起,自己到現在都不知道那個坐輪椅的保安叫什么。
他抓了抓后腦勺,夾克領口的拉鏈蹭得脖子發癢:“我找……找那個坐輪椅的保安,你們這兒的。”
“哦,小溫啊。”張大爺的眉頭皺了皺,從抽屜里摸出個掉漆的對講機,手指在按鈕上頓了頓,“你找他干啥?”
在他眼里,溫羽凡是個老實孩子,每天巡邏時會幫他捎瓶熱水,替他盯著門口的快遞,可不能讓外人欺負了去。
“是好事,絕對是好事!”余剛往前湊了半步,聲音壓得像怕被風刮走,“有好處給他,就是……就是不方便跟您細說。”
他急得喉結直滾,視線越過張大爺往廠區里瞟,生怕錯過溫羽凡巡邏的身影。
張大爺盯著他看了足有半分鐘,直到余剛的額頭滲出層薄汗,才慢悠悠地舉起對講機,按下通話鍵。
“小溫在嗎?小溫在嗎?”他的聲音透過電流傳來,帶著點沙啞的嗡鳴,“門口有個叫‘魚缸’的小年輕找你,說是有事兒。”
……
監控室的十六塊屏幕泛著幽藍的光,將溫羽凡的側臉映得忽明忽暗。
他正盯著倉庫區的畫面,看叉車司機老陳將一捆鋼材穩穩托起。
突然,桌面上的對講機“滋啦”一聲炸開電流雜音,像被扔進水里的電線。
張大爺帶著濃重鄉音的嗓門鉆出來:“小溫在嗎?門口有個叫‘魚缸’的找你”,尾音被電流咬得發碎,卻足夠清晰。
溫羽凡指尖在輪椅扶手上頓了頓,抬眼掃向門口的監控畫面。
余剛站在電動門外,黑色夾克的袖口挽到小臂,纏著紗布的右臂不自然地貼在身側,陽光在他肩頭鍍了層金,倒比上次在廠房里多了幾分人樣。
“果然來了。”他暗自點頭,指尖在膝蓋上輕輕敲了兩下。
從廠房搏殺那晚起,他就知道這一天不會太遠——余家這種有底蘊的家族,絕不會欠著外人的情。
抓起對講機時,塑料外殼還帶著體溫,他按下通話鍵,聲音平穩得像結了冰的湖面:“小溫收到,這就來。”
輪椅轉過監控臺的轉角,橡膠輪碾過地板接縫,發出“咯噔”輕響。
經過丘詠的工位時,對方正趴在桌上打盹,《兵器知識》雜志滑到地上,露出頁印著坦克的彩圖。
溫羽凡順手撿起,輕輕放在桌角,輪椅繼續往前,轱轆聲在寂靜的辦公室里格外清晰。
廠門口的風比監控室冷了三分,卷著廠區外的塵土撲在臉上。
余剛見他過來,立刻揚起手,臉上的笑比陽光還晃眼:“朋友,你這‘愛好’倒是堅持得緊。”他故意往輪椅上瞟了瞟,眼神里的調侃像投進湖面的石子。
溫羽凡沒接話茬,輪椅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停穩,金屬腳踏板蹭過地面的碎石:“你家小姐今天沒來。”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氣。
“專程找你。”余剛收起玩笑的神色,往前湊了半步,聲音壓得低了些,“老爺子要見你,說得上是……當面道謝。”
“哦?”溫羽凡的睫毛顫了顫,指尖在扶手上輕輕摩挲。
他能感覺到心臟在胸腔里輕輕跳了一下——這可是踏進那個世界的門檻,比任何修煉功法都來得直接。
“去看看也無妨。”他微微頷首,嘴角勾起個淺淡的弧度,快得像錯覺。
轉頭看向傳達室的張大爺時,老人正扒著窗戶縫往外瞅,棉帽的耳罩耷拉著,露出花白的鬢角。
“張大爺,跟胡隊說聲,我出去一趟。”
張大爺推開玻璃門出來,軍綠色棉襖上沾著點煙灰,他往余剛那邊瞪了一眼,又轉過來拉住溫羽凡的輪椅扶手,聲音壓得像說悄悄話:“小溫啊,這小子看著就油滑,你可得多個心眼。要是不對勁,立馬給廠里打電話。”
“曉得曉得。”溫羽凡忍不住笑了,眼角的細紋里盛著暖意,“您放心,我去去就回。”
余剛在一旁聽得臉都快綠了,暗自磨牙:“這老頭眼神有問題吧?我哪點不像好人?”卻只能忍著沒吭聲,只是朝溫羽凡揚了揚下巴,示意車停在路邊。
張大爺還在叮囑“別喝他遞的水”“有事就喊”,溫羽凡連聲應著,輪椅緩緩轉向路邊那輛黑色轎車,陽光透過車窗,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斑。
余剛走向路邊那輛黑色邁巴赫時,皮鞋踩過結霜的地面發出“咯吱”輕響。
車身在陽光下泛著冷硬的金屬光澤,車門把手是啞光銀的,被他握住時,指腹能觸到細密的紋路——顯然是精心保養過的。
他拉開后座車門,動作帶著種久居上位的從容,皮革摩擦發出“窸窣”聲,露出里面米白色的真皮座椅,中央扶手箱上嵌著塊暗紋木飾,散發著淡淡的檀香。
“請。”他側身站在門邊,左手虛虛護著車頂,生怕溫羽凡碰頭。
溫羽凡驅動輪椅靠近車門,橡膠輪碾過路邊的碎石,發出“咕嚕”輕響。
他沒有立刻伸手,只是抬眼看向余剛,嘴角那抹淺笑還掛著,像層薄冰覆在水面上。
陽光恰好落在他臉上,輪椅的金屬扶手反射出刺眼的光,與他平靜的眼神形成奇妙的對比。
余剛愣了兩秒,目光在輪椅和車門之間打了個轉,突然拍了下額頭,右臂因動作牽扯到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得,我懂了。”他無奈地搖搖頭,笑意里摻著點自嘲,“合著你這‘愛好’還得全套服務。”
說著,他俯身時特意避開右臂,用沒受傷的左臂穿過溫羽凡膝彎,掌心托住他的后背。
布料下的肌肉緊繃著,帶著種常年鍛煉的緊實,卻在接觸到溫羽凡傷口時下意識放輕了力道。
“小心點。”溫羽凡輕聲提醒,指尖在余剛胳膊上碰了下——那里的肌肉正微微發顫,顯然是忍著疼。
余剛沒吭聲,咬緊牙關將人抱起。
溫羽凡比看起來要沉些,大概是常年鍛煉的緣故,他踉蹌了半步才穩住,額角滲出層薄汗,紗布下的傷口像被撒了把鹽,疼得他眼前發黑。
“坐穩了。”他把溫羽凡放進后座,又彎腰將輪椅折疊起來,塞進后備箱。
金屬碰撞的“咔嗒”聲里,他特意將輪椅上的薄毯鋪在溫羽凡腿上,動作笨拙卻透著細心。
關車門時,他特意留了道縫,確認溫羽凡坐得舒服才徹底合上。
皮革座椅被體溫焐得漸漸發燙,中央扶手箱里的礦泉水瓶滾了滾,撞在車門上發出輕響。
余剛繞到駕駛座,拉開車門時,夾克的袖口蹭過門框,露出里面纏著紗布的手肘。
他發動引擎,v8發動機發出低沉的轟鳴,像頭蓄勢待發的猛獸。
車子緩緩駛離乘風機械廠時,溫羽凡從后視鏡里看見張大爺還站在傳達室門口張望,軍綠色的棉襖在寒風里像團跳動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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