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正月初七的清晨,天剛蒙蒙亮,淡青色的天光勉強撕開云層,給甌江城的屋頂鍍上一層冷寂的銀。
空氣中還飄著未散的炮仗碎屑味,混著清晨的寒氣往人骨頭縫里鉆,明明是新年剛過,卻沒什么暖意。
楊誠實的面包車早早就停在溫羽凡出租屋樓下,引擎“突突”的低鳴在寂靜的老巷里格外清晰。
車玻璃上結著層薄霜,他用抹布擦了好幾下,才露出能看清路的透明區域。
副駕駛座上的鄭小燕裹著件棗紅色棉襖,手里攥著個保溫杯,時不時往窗外瞅,嘴里念叨著:“這時候路上該不堵了吧?聶大夫的號可金貴著呢。”
溫羽凡被楊誠實背下樓,出租屋的木門“吱呀”一聲發出老態龍鐘的呻吟。
他裹著表哥帶來的厚毛毯,鼻尖剛探出毛毯就打了個寒顫,呵出的白汽在冷空氣中瞬間凝成細碎的冰粒。
“麻煩你們了,這么早。”他聲音悶在毛毯里,帶著點剛睡醒的沙啞。
“跟我還客氣什么?”楊誠實把他穩穩放進車后座,順手拽過安全帶扣好,金屬扣“咔嗒”一聲鎖死,“早去早回,看完病還能趕上吃午飯。”
車子緩緩駛出老巷,輪胎碾過昨夜殘留的鞭炮碎屑,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
街面上還沒多少行人,偶爾有騎著電動車的早點攤主匆匆駛過,車筐里的蒸籠冒著白茫茫的熱氣,混著油條的焦香從半開的車窗鉆進來,給這清冷的晨添了點活氣。
城北老街比想象中更僻靜。
青石板路被歲月磨得發亮,縫隙里還嵌著沒掃凈的紅包碎屑,踩上去“沙沙”作響。
兩旁的老房子多是磚木結構,黑瓦上壓著陳年的枯草,木門板上貼著褪色的春聯,“福”字被雨水泡得發皺,卻依舊透著點年節的余溫。
偶爾有住戶推開窗,探出個裹著棉襖的腦袋,打個哈欠又縮回去,木窗軸發出“咿呀”的嘆息。
鄭小燕在前面帶路,棉鞋踩在青石板上“啪嗒啪嗒”響,時不時回頭叮囑:“慢點走,這路滑。”她指著巷子深處一道不起眼的木門,“就那兒了,‘濟世堂’仨字早掉沒了,老街坊都知道。”
那木門果然簡陋,不過兩米寬,門板上的漆皮剝落得露出底下的木頭紋路,門環上纏著圈生銹的鐵絲。
墻角長著點暗綠的青苔,被昨夜的露水打濕,滑溜溜的。
若不是門楣上掛著串干枯的艾草,任誰路過都只會當是間廢棄的雜屋。
可門前的景象卻透著反常的熱鬧。
三個大爺大媽已經在石階上坐著,手里揣著暖水袋,裹著厚厚的棉帽,正低聲聊著街坊瑣事。
穿藍布棉襖的大媽看見鄭小燕,隔著老遠就招手:“小鄭來啦?今兒算你來著了,還沒幾個人。”
鄭小燕趕緊拉著溫羽凡往隊伍尾端站,搓著凍紅的手直拍胸口:“可不是嘛,特意趕了個大早。羽凡你看,這隊伍要是再長點,咱上午就別想挪窩了。”
她眼角的細紋里堆著急,時不時踮腳往木門里瞅,仿佛能穿透門板看見里面的老中醫。
溫羽凡望著眼前這幕,心里莫名踏實了些。
大爺大媽們凍得縮著脖子,卻沒人抱怨,手里的號脈單攥得平平整整,顯然是信得過這位老中醫。
他往楊誠實身邊靠了靠,小聲說:“表哥,讓你跟嫂子費心了。”
楊誠實頭也沒抬地哼了聲:“說什么呢?你把病看好比什么都強。”
太陽慢慢爬高,把青石板上的影子拉得由長變短。
巷子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又有十幾個街坊加入隊伍,有拎著保溫桶來的,有拄著拐杖慢慢挪的,還有年輕姑娘扶著白發老人來的,低聲說笑的動靜混著遠處早點攤的吆喝,給這老巷添了層煙火氣。
穿藍布棉襖的大媽掏出個搪瓷缸,喝了口熱水又蓋上蓋子,對溫羽凡說:“小伙子是來看咳嗽的?老聶大夫治這個拿手,我家老頭子咳了半拉月,三副藥下去就見好。”
溫羽凡剛要回話,木門里面傳來了木栓移動的聲響。
眾人瞬間安靜下來,齊刷刷望過去——新的一天問診,要開始了。
早上八點三十分,巷子里的晨霧剛被陽光撕開一道縫,那扇斑駁的木門便在眾人焦灼的目光里,發出“吱呀……”一聲悠長的輕響,像老物件終于伸了個懶腰。
門軸轉動的鐵銹摩擦聲在寂靜里格外清晰,帶著點不情愿似的,緩緩向內敞開。
溫羽凡的視線幾乎是瞬間就被門后那道身影拽了過去。
門口站著的中年男人穿著件洗得發白的青色褂子,鼻梁上架著副黑框眼鏡,鏡片擦得锃亮,映出巷口飄進來的碎光。
他頭發梳得整整齊齊,額前幾縷發絲被晨風吹得微顫,眼神透過鏡片望過來時,帶著種讀書人特有的沉靜,像浸在水里的墨石,透著股說不出的睿智。
“這就是老中醫?”溫羽凡心里猛地一跳,指尖下意識攥緊了輪椅扶手。
看這氣度,倒真像傳聞中那種藏著真本事的醫者,連站在門口的姿勢都透著股穩當,不像尋常大夫那般急切。
身旁的鄭小燕卻忽然用胳膊肘輕輕撞了他一下,棉襖袖子蹭過他的手背,帶著點暖意。
她嘴角噙著笑,湊到他耳邊壓低了聲線,氣息拂過耳廓有點癢:“別瞅了,這是聶大夫的兒子,叫聶文。平時也坐診,不過真本事還是在他爹身上呢。”
“哦……”溫羽凡恍然,臉上掠過一絲驚訝,視線又落回那中年男人身上。
剛才沒細看,此刻才發現他眼角的細紋里還帶著點年輕氣,不像年過古稀的老大夫。
聶文已經朝著排隊的人微微頷首,嘴角彎起的弧度溫和卻不刻意:“讓各位久等了,外面冷,先進來吧。”
聲音不高,卻像溫水似的熨帖,幾句話就把巷子里攢了半天的焦灼散了大半。
他側身讓出門口的位置,動作從容不迫地開始點人:“張大媽,您先請;后面的李大爺,跟著我來。”
溫羽凡看著他有條不紊地安排眾人進門,手指在登記本上寫字時筆尖微頓,顯然對每位病患的情況都有點印象。
“就算是兒子,看著也挺靠譜。”他暗自琢磨,心里對那位還沒露面的老中醫,又多了幾分說不清的期待——能教出這樣的兒子,醫術該有多厲害?
中醫館的門一敞開,一股淡淡的草藥香便漫了出來,混著點陳舊木頭的氣息,像陳年的書卷被翻開,瞬間裹住了剛進門的人。
那香味不沖,是種溫潤的苦,混著當歸、黃芪的醇厚,隱隱還有點薄荷的清涼,往肺里鉆時,竟讓溫羽凡胸口的悶痛都輕了些。
隊伍往前挪得很快。
輪到溫羽凡時,聶文剛送走前面的大媽,轉過身就瞧見了輪椅,眼里的溫和立刻添了幾分關切。
他快步走下門口的兩級石階,褂子下擺隨著動作輕輕擺動,主動伸手扶住輪椅扶手:“我來吧。”
楊誠實正彎腰準備抬輪椅,見狀連忙應道:“麻煩你了聶大夫。”
“客氣了。”聶文笑了笑,鏡片后的眼睛彎成兩道月牙。
他和楊誠實一人抬著輪椅的一邊扶手,默契地同時發力。
老式門檻確實高,足有半尺,木頭被磨得發亮,邊緣還帶著點磕痕。
兩人小心翼翼地把輪椅前輪抬過門檻,又穩穩放下后輪,動作輕得像在搬運易碎的瓷器,生怕顛簸到溫羽凡。
“慢點,當心蹭著腿。”聶文低聲提醒,目光掃過溫羽凡蓋著的薄毯,確認沒被門檻勾住,才直起身擦了擦手心的汗,側身往里讓:“里面請,我爹在里屋等著呢。”
溫羽凡被推著往里走時,鼻尖縈繞的草藥香更濃了。
他望著聶文轉身去招呼下一位病患的背影,忽然覺得這不起眼的小醫館里,藏著的不只是藥香,還有種讓人踏實的底氣。
進入醫館的瞬間,空氣中浮動著艾草與當歸混合的淡苦香氣,陳舊的木柜臺泛著經年摩挲的包漿,幾束曬干的草藥懸在梁上,褐色的藥渣在窗臺上積成薄薄一層。
溫羽凡的輪椅碾過青石板地面,發出“咕嚕”的輕響,在這過分安靜的空間里格外清晰。
他攥著扶手的指節微微發白,心里像揣了只亂撞的兔子——既忐忑這老中醫看不出胸口的沉疴,又隱隱期待著某種奇跡,畢竟鄭小燕把這位“聶大夫”夸得神乎其神。
表哥楊誠實扶著輪椅后背,嫂子鄭小燕則忙著跟聶文打招呼,溫羽凡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診室中央的身影上。
那便是傳說中的老中醫。
老人穿著洗得發白的青布褂子,領口處打著細密的補丁,花白的頭發用一根舊木簪松松挽在腦后。
眼角的皺紋像老樹皮般深刻,卻在抬眼時透出清亮的光,那目光掃過溫羽凡時,帶著種穿透皮肉的銳利,仿佛能看透他藏在輪椅下的秘密。
溫羽凡暗自咋舌,看這精氣神,說是八十歲都有人信,可嫂子說他早過了百歲。
老中醫面前的梨木診桌擦得锃亮,硯臺里的墨汁泛著油亮的光澤,顯然是剛研磨過的;
幾支狼毫筆斜插在青花瓷筆洗中,筆鋒圓潤飽滿;
攤開的宣紙上,還留著前一個病人的藥方殘影,字跡蒼勁如老松盤根。
桌角的銅爐里燃著沉香,裊裊青煙在晨光里打了個旋,慢悠悠地鉆進梁上的蛛網里。
“左手。”老中醫開口時,聲音像浸過蜜的陳酒,沙啞卻溫潤。
溫羽凡連忙依伸出手,手腕上還留著輪椅扶手硌出的紅痕。
老中醫的指尖帶著常年捻藥草的粗糙,搭在他腕脈處時卻異常輕柔,三指并攏,力道不重不輕,恰好能捕捉到脈搏的細微跳動。
溫羽凡甚至能感覺到那指尖下的溫度,比診室里的暖氣更讓人安心,原本緊繃的肩膀悄悄松了半分。
片刻后,老中醫抬眼:“咳嗽兩聲我聽聽。”
這聲吩咐來得太突然,溫羽凡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對方竟連他來看什么病都沒問,單靠把脈就精準揪出了癥結。
他心中頓時涌起一陣敬畏,連忙吸氣,刻意咳了兩聲:“咳咳……”
咳嗽聲剛起,他就感覺到胸口那團淤傷猛地抽痛了一下,像有根生銹的鐵絲在里面攪動。
他下意識地佝僂了下脊背,額角滲出細密的汗,咳完時臉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連呼吸都帶著點發顫的氣音。
老中醫微微瞇起眼睛,花白的眉毛蹙成兩道淺溝,手指依舊搭在他腕上,仿佛在比對咳嗽時脈搏的變化。
過了約莫半分鐘,他才緩緩收回手,點了點頭:“跟我到里屋來……家屬就不要跟進來了。”
說罷,老人撐著桌沿站起身,動作不算快,卻穩得像棵老槐樹,青布褂子下擺掃過地面時,帶起一陣更濃的藥香。
他轉身走向診室內側的木門,那門軸大概有些年頭了,推開時發出“吱呀”的輕響,像誰在低聲嘆氣。
溫羽凡沒半分猶豫,雙手用力按住輪椅推手,橡膠輪在青磚地上碾出兩道淺痕,緊隨老人身后往里屋挪。
里屋的光線比外間暗些,靠墻擺著一張舊木床,鋪著洗得泛黃的粗布床單,空氣中的草藥味更濃了,還混著點淡淡的酒精氣息。
他心里打了個突,既緊張接下來的檢查,又忍不住好奇——這老中醫到底看-->>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