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區樓下的風帶著秋末的涼意,卷著幾片枯黃的落葉打在楊誠實那輛半舊的面包車上。
車身上的銹跡在昏黃路燈的照射下,像一道道干涸的淚痕,而車底拉出的影子被拉得老長,歪歪扭扭地趴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像條喘著氣的老狗。
剛把樓上被溫羽凡哭聲驚來的鄰居安撫回去,楊誠實的后背還浸著層薄汗。
他蹲在車旁,膝蓋抵著冰冷的地面,指尖夾著的煙卷已經燒到了過濾嘴,燙得他猛地一哆嗦,才想起彈掉煙灰。
煙灰落在褲腿上,他也沒心思拍,只是望著單元樓二樓那扇亮著昏黃燈光的窗戶——201室,溫羽凡就在那里面。
斷斷續續的哭聲正從那扇窗里鉆出來,不高,卻像浸了冰的鈍刀,一下下剮著人的耳膜。
有時是壓抑的嗚咽,有時是突然拔高的嘶吼,中間還夾雜著什么東西摔在地上的悶響,聽得楊誠實喉結滾了滾,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周良站在他對面,背靠著面包車的車門,雙臂抱得死緊,仿佛這樣就能把周遭的寒意和哭聲都擋在外面。
他指間的煙燃得飛快,火星在昏暗中明明滅滅,煙灰積了長長一截,終于在他猛吸一口時簌簌落下,燙在他露出的手腕上。
他沒躲,只是狠狠碾了碾煙頭,把煙蒂扔在腳邊。
沉默像小區墻角的蛛網,在兩人之間越織越密。
路燈偶爾閃爍一下,把他們的影子晃得忽大忽小。
“羽凡現在這個樣子,”楊誠實終于先開了口,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我姨夫的事情,還能跟他說嗎?”
他抬起頭,眼角的紋路里積著紅血絲,那是連日沒睡好的痕跡。
說完,他又猛吸了口煙,煙圈從嘴里噴出來,在冷空氣中打著旋兒散開,像他心里那些理不清的愁緒。
周良把剛點燃的煙往嘴里送,煙絲燒得“滋滋”響。
“那我可不管了啊。”他吐出來的煙帶著股狠勁,“我這邊該說的我都說了,別指望我。要……要不你找溫羽凡的堂兄弟去。”尾音里的不耐煩像沒掐滅的火星,“這攤子破事,誰愛管誰管。”
楊誠實搖了搖頭,指尖的煙蒂又燙了手。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聲音壓得更低,“說我當然可以說,但是我怕羽凡知道了,他挺不住啊。”
他往單元樓的方向瞥了一眼,201室的哭聲突然停了,緊接著是更響的摔東西的聲音。
他的心跟著揪了一下:“他剛知道新語和小智的事……再告訴他爸也沒了……”
“長痛不如短痛。”周良突然打斷他,冷哼一聲,抱在胸前的胳膊收得更緊了,“現在這樣也差不到哪里去了,不如一股腦都讓他知道。省得以后藏著掖著,更折磨人。”
他的眼神掃過那扇亮著燈的窗戶,里面又傳來壓抑的嗚咽,像只被打傷的獸在舔傷口。
“說得輕松。”楊誠實皺起眉,語氣里帶了點不滿,“你當是說天氣呢?那是他親爸!他現在腿癱了,家沒了,你再把這最后一根弦給他崩了……”
他沒說下去,但眼里的擔憂像浸了水的棉絮,沉得讓人喘不過氣。
周良沒再接話,只是把手里的煙蒂狠狠摁在地上,鞋跟碾了又碾,直到火星徹底滅了。
“我不管了,我先走了。”他丟下這句話,轉身就往街道那頭走。
背影在路燈下晃了晃,肩膀繃得筆直,像是身后有什么東西在追。
“誒!你!別走啊!”楊誠實見周良真的要走,心中一急,連忙站起身來,沖著周良的背影喊。
但他的喊聲被夜風吹得七零八落,剛出口就散了一半。
他往前追了兩步,褲腳蹭過路邊的雜草,帶起幾片枯葉。
周良的背影在路燈的光暈里晃了晃,像是被拉長的影子突然斷了線,不僅沒停,腳步反而邁得更急了,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發出“噔噔”的響。
“這小子……”楊誠實的手還僵在半空中,看著周良的身影拐過街角,徹底融進了街道盡頭的黑暗里。
秋夜的風卷著寒意灌進他敞開的領口,他打了個哆嗦。
小區門口的鐵門被風吹得“吱呀”作響,鐵條上掛著的塑料袋還在“嘩啦啦”地抖,像誰在低聲哭。
楊誠實站在原地,望著周良消失的方向,腳邊的煙蒂又積了三四個,被他無意識地用鞋跟碾著,碎成了灰。
他的腦子里像塞了團亂麻。
告訴溫羽凡吧,怕這根剛被生活錘得快要斷的弦徹底崩了;
不說吧,這事兒像塊石頭壓在心里,遲早得露餡。
他甚至能想象出溫羽凡那雙空洞的眼睛——得知妻兒沒了的時候,那雙眼就像蒙了層灰的玻璃,要是再知道父親也走了……
楊誠實不敢往下想,只覺得心口發悶,像被人用拳頭攥住了。
緩了好一會兒,他才拖著沉重的腳步挪到面包車旁。
車門把手上沾著層薄灰,他用袖子擦了擦,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竄上來。
拉開車門時,金屬合頁發出“咔啦”一聲,像是生了銹的關節在呻吟。
坐進駕駛座,座椅上還留著拉貨時沾的灰塵,硌得他后背發僵。
他深吸了口氣,車廂里彌漫著一股汽油混著煙味的氣息,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味道,可今天聞著卻格外嗆人。
鑰匙插進鎖孔,他頓了頓,指腹摩挲著冰涼的金屬鑰匙圈——那上面還掛著個褪色的平安符,是小姨去年給他求的。
輕輕一轉,發動機“突突突”地喘了幾聲,才勉強啟動,聲音悶得像頭病驢。
車內的頂燈亮了,昏黃的光打在他臉上,映出眼角的皺紋和眼下的青黑,那是熬了二十多天夜的模樣。
手搭在方向盤上,指尖無意識地敲著,“嗒、嗒、嗒”的節奏跟他亂跳的心跳合不上拍。
眼前總晃過溫羽凡的樣子:
在醫院剛醒時,喉嚨干得發不出聲,卻死死攥著他的手;
來到出租屋的時候,坐在輪椅上盯著墻角的蜘蛛網,半天沒說一句話;
還有剛才,哭聲從二樓飄下來,斷斷續續的,像把鈍刀子在割人。
“唉……”楊誠實重重地嘆了口氣,方向盤被他攥得發白。
他打了把方向,面包車緩緩駛出小區,輪胎碾過路邊的碎石子,發出“沙沙”的響。
街道兩旁的路燈排得整整齊齊,光線透過車窗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亮一下,暗一下,像他此刻七上八下的心情。
他想起溫羽凡的父親——那個一輩子不愛說話的老頭,每次見了他總往他手里塞蘋果,說“誠實啊,多吃點,干活有力氣”。
那天接到電話,說老頭聽到孫子和兒媳婦的噩耗,正喝著粥呢,“哐當”一聲就栽倒在地上,送到醫院時人已經沒了……
楊誠實的喉嚨哽了哽,猛地踩了腳剎車。
面包車在路邊頓了一下,慣性讓他往前傾了傾。
后視鏡里,鳳棲花苑的影子越來越小,像個被遺忘的舊夢。
他知道,自己現在不能回去,至少今晚不能。
有些傷口,總得給它留點結痂的時間,哪怕只是一點點。
重新踩下油門,面包車慢吞吞地往前挪,車燈在空曠的街道上投出兩道昏黃的光,像只迷茫的眼睛,不知道該往哪兒去。
出租屋的窗玻璃蒙著層灰,陽光透進來時,總被濾成昏黃的一片,像張褪了色的舊照片。
溫羽凡坐在輪椅上,背對著門口,一整天都保持著同一個姿勢——頭微微歪著,眼神落在天花板的裂縫上。
那道裂縫像條干涸的河,從墻角蜿蜒到燈座,他就那么盯著,直到眼皮發澀,也沒看出半點新意。
身上的病號服早就洗得發白,袖口磨出了毛邊。
他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換過衣服了,只聞到空氣里飄著股淡淡的霉味,混著窗外飄進來的油煙氣,像這屋子一樣,透著股揮之不去的陳舊與衰敗。
有時樓下傳來王嬸喊孫子回家吃飯的聲音,脆生生的,像極了小智以前纏著要糖吃的調調。
他會猛地繃緊后背,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輪椅扶手的木頭紋路,直到指腹泛白。
可等那聲音遠了,他又會慢慢松下來,眼神重新落回天花板,空洞得像口枯井。
他不是沒想過父親。
那天在醫院,母親給他削蘋果時,刀刃在果皮上打滑,說了句“你爸以前削蘋果最利落,果皮能連成條線”,說完就猛地閉了嘴,眼圈紅得像浸了水的櫻桃。
還有表哥楊誠實,每次來送菜,總會繞著彎子說“姨夫挺好的”,可他遞過來的保溫桶里,再也沒見過父親最愛吃的醬肘子。
這些細碎的線索像針,扎在他心頭。
他甚至能“看見”父親的樣子——總愛穿那件深藍色的休閑裝,袖口卷到小臂,左手食指因為常年抽煙,黃得發亮。
以前每次家庭聚會,父親總會把小智架在肩膀上,往他兜里塞水果糖,說“想吃你就吃”。
可現在,那只遞糖的手,再也不會伸過來了。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他就趕緊掐斷,像怕被什么東西追著似的。
他已經沒有力氣再承受一次“失去”了。
妻子最后那句“羽凡”還在耳邊響,兒子搶蛋糕時的笑聲還在客廳繞,要是連父親也……
他不敢想,只能把自己縮成一團,往輪椅深處陷,仿佛這樣就能躲進一個沒有痛苦的角落。
夜晚來得格外快。
窗外的路燈亮起來,昏黃的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道細長的影子,像個沉默的窺探者。
溫羽凡躺在那張吱呀作響的單人床上,眼睛睜著,看著黑暗一點點爬滿房間。
枕頭早就被淚水浸得發潮,摸上去黏糊糊的,帶著股咸澀的味道。
他側過身,把臉埋進枕頭里,仿佛這樣就能堵住那些洶涌的回憶……
周新語系著米白色圍裙,在廚房翻炒青菜,鐵鍋“滋啦”響,她回頭瞪他:“別總慣著小智,糖吃多了壞牙”;
溫小智穿著藍色小熊睡衣,光著腳撲過來搶蛋糕,小胳膊像藤蔓似的纏上他的腰,喊“爸爸壞”;
父親抽著煙,看著他笑:“羽凡啊,日子總會好起來的”……
這些畫面像碎玻璃,扎得他心口發疼。
他死死咬著被子,不讓自己哭出聲,喉嚨里卻像堵著團滾燙的棉絮,燒得他喘不過氣。
黑暗里,他蜷成蝦米狀,雙腿因為長期不動而發麻,可這點麻意,遠不及心里的萬分之一。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熬著。
出租屋的墻角長了霉斑,像朵丑陋的花;窗外的那棵老槐樹落了葉,光禿禿的枝椏刺向天空。
溫羽凡把自己關在這方小天地里,像只受傷的獸,舔舐著永遠不會愈合的傷口。
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要過多久,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只是每個深夜,當回憶的潮水退去,留下滿地狼藉時,他總會睜著眼,望著天花板,在心里一遍遍問:
爸,你是不是也……不要我了?
可回答他的,只有窗外偶爾掠過的風聲,像聲長長的嘆息。
命運的巨輪碾過凍土時發出沉悶的轟鳴,每一寸碾壓都帶著不容置喙的決絕,像是認定了要將溫羽凡困在這絕境的泥沼里,連一絲喘息的縫隙都不肯留下。
寒來暑往的輪回在窗外匆匆掠過,梧桐葉綠了又黃,積雪融了又結,三百多個日夜就這么從輪椅的軸承聲里、從母親捶腰的嘆息里悄悄溜走。
當又一陣西北風卷著碎雪砸在窗欞上時,這個冬天比往年來得更刺骨,玻璃上的冰花凍得厚實,像誰用碎鉆鑲了層朦朧的紗。
這日清晨,天剛蒙蒙亮,廚房里就飄來溫水洗臉的輕響。
溫羽凡在里屋的床上睜著眼,聽著母親趿拉著布鞋走過水泥地的聲音——那雙布鞋的后跟磨薄了,走起來總帶著點發飄的拖沓。
片刻后,外屋傳來金屬零件碰撞的輕響,他知道,母親又坐在那張掉漆的木桌前,開始擺弄那些從三公里外的小五金廠接來的活計。
他掙扎著撐起上半身,輪椅就停在床邊,金屬扶手被母親用舊棉布纏了兩層,可他的指尖還是能摸到冰冷的紋路。
外屋的陽光正斜斜地從窗欞擠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狀的光斑,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光里翻滾,像被凍住的螢火蟲。
他看見母親的側影落在墻上,頭發灰白的地方被陽光照得發亮,幾縷碎發垂在額前,隨著她低頭的動作輕輕晃動。
“媽,歇會兒再弄吧。”他啞著嗓子喊,聲音像被砂紙磨過的鐵皮。
“快弄完這箱了,廠里催得緊。”母親的聲音從外屋飄過來-->>,帶著點喘,“等弄完給你燉點蘿卜湯,昨天集上見著有新鮮的。”
溫羽凡的喉結滾了滾,沒再說話。
他記得去年這個時候,自己還能扶著墻挪到門口,看母親蹲在院里擇菜。
可現在,他連伸手去夠床頭的水杯都費勁,雙腿像灌滿了鉛,沉重得讓他每次想發力,膝蓋都會不受控制地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