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殿、大雄寶殿,挨著轉了一圈,靜悄悄的,后來順著側邊一條小路,繞過藏經樓,往后山走。”
“再往上,空氣更清涼了。”
“豁然一片緩坡梯田鋪開在眼前——好家伙!金黃的玉米棒子掛在稈上,油綠的花生藤鋪滿壟溝,更顯眼的是一片片剛收割的大豆桿,飽滿的豆莢在秋陽下閃著棕褐色的光。”
“穿著粗布海青的師父們,卷著袖子,正在勞作呢。”
他的描述漸次清晰,畫面在語中次第浮現,充滿勞動的煙火質感。
“那一趟,除了入門香花錢,”江昭寧語氣帶著一絲幾近玩味的回甘,“我是真正的一文沒往外掏。”
“快下山時,在寺門口還撞見幾個師父正拿著大簸箕給零星的信眾分發新收的黃豆呢。”
“粒粒飽脹,色澤鮮亮得晃人眼。”
“說是寺里豐收,分享功德。”
“硬是給我懷里也塞了沉甸甸一大袋。”
“據我所知,他們吃不完的農作物全部都送給敬老院、福利院或作為禮物送給游客和信眾。”
他頓了頓,目光回到林方政汗涔涔的臉上,那絲玩味與平和都收束了,剩下的是直透心腑的審視,“說實話,那個場面,讓我記到今天。”
“是的,還,還湊合。”
“肅穆的廟堂鐘鼓,鼎盛時熙攘的香火煙霧氣,本該是虛無縹緲的焚香誦經之地,可那片金燦燦的莊稼地,那曬場上濃郁的油料和土腥氣。”
“還有師父們勞作時臉上那層晶亮的汗水——這‘人間煙火氣’,與‘古寺焚香氣’硬是攪和到一塊兒去了。”
“融合得……一點都不生硬,反而覺得本該如此。”
“你說,這‘還湊合’?”最后一句,尾音沉落,字字千鈞,如同巨石壓向林方政。
汗水順著林方政的眉弓滑落,在下顎處匯聚,悄然無聲滑落。
他只能機械地回應:“……是,是挺好。”
每一個字都仿佛被無形的海綿吸干水分,干澀異常。
江昭寧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林方政臉上,深邃而有力:“這才是扎根在我們這片土地上的真修行,真境界。”
他輕輕叩擊著桌面,“寺廟,固然是四眾弟子念經禮佛、過宗教生活的神圣道場。”
“但如果只知閉門誦經,遠離生產,不沾地氣,久而久之,恐怕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經濟上仰賴施舍,人格上如何真正獨立?”
“精神上又怎能真正滋養眾生?”
林方政只覺得額角的汗珠不斷沁出,順著鬢角滑下,只能不住地點頭,連聲稱是。
江昭寧寥寥數語,不僅點出了清涼寺的特色,更如重錘般敲打在他心上——作為旅游局長,自己對這塊文化瑰寶的理解,實在太膚淺、太失職了。
回溯歷史長河,佛教初入中土之際,其僧侶的生存方式,確實如江昭寧所暗示的“不沾地氣”那般,與華夏農耕文明的深厚土壤格格不入。
那時的沙門,嚴格遵循著源自古天竺的“乞食”制度。
晨曦微露,僧侶們便手持缽盂,次第行于街巷村落,依靠信眾布施的一粥一飯維持生命與修行。
這在印度文化語境中,是僧人舍棄世俗、專心求道的象征,是清凈離欲的體現。
然而,當這朵異域之花生根于中原大地時,其賴以生存的“乞食”方式,卻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強烈排異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