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風寒意料峭,無聲掠過河堤上枯草未醒的斜坡,銀輝灑在暗沉沉的河面上,被微瀾揉碎成一片閃爍的細鱗。
蕭南淮獨立于河堤之上,夜色將一身深色錦袍浸得冰涼。
月光照著沉靜麻木的面容,卻似再也照不進那雙枯寂的眼底。
在他身后的堤壩下有一條綠道。
玉帶河北岸這一段的綠道修得十分寬闊,小時候他總跟著蕭東霆來這里跑馬。
那時的柳枝翠綠如碧浪,如今枯枝嶙峋,新芽未發。
蕭南淮盯著腳下奔流的河水,思緒來到一切剛開始的時候。
那一年,他七歲。
一場風寒大半月都不見好,嗓子啞到發不出聲音,姨母回京省親過來探望,恰逢母親忌日,見他哭得傷心,姨母一把抱住他,說:“兒啊,不哭,母親在呢。我是你母親,我才是!”
蕭南淮已經想不起自己當初是什么心情了,只記得滿腦子都是姨母那句“我才是你母親”。
從姨母口中,他得知了一段塵封的往事。
長毅伯爵府兩女,原是妹妹江映玉與侯府世子蕭盛元兩情相悅,卻不知發生了什么,在老太君生辰過后,姐姐江映珠忽然與侯府世子定下婚約。
妹妹性情內斂怯懦,不敢爭取,甚至不敢問,只能忍痛和心上人分離。
她花了兩年時間才走出來,終于得遇‘良緣’,沉溺于百般誘哄中失了分寸,珠胎暗結。
原以為得幸遇到真命天子,卻不知對方早有家室,知其有孕,一舉翻了臉,竟要她做妾。
那個孩子本無命來到這世間,卻不知道是哪里的問題,一碗碗落胎藥喝下去,竟毫無效用,伯爵夫人生了憐憫之心,求到同樣懷有身孕的姐姐面前,想要瞞天過海,裝成是雙胎,給孩子尋一個好去處。
許是天意,姐姐小產,江家把人接到伯爵府‘養胎’,移花接木,就這樣,姐姐‘生’下了妹妹的孩子。
自此,永昌侯府有了二公子。
一個,來路不明的二公子!
怪不得一直以來,姨母比母親待他還好,每次回京省親,總要將他接去伯爵府,陪著他快意玩樂。
平日里侯府管束嚴格,這不許那不許,但是姨母從來不會束著他,不管是上樹掏鳥窩,還是下池子里撈魚,姨母都會應允,甚至陪著他一起。
原來一切皆有緣由,原來母親是姨母,姨母才是他的親娘。
七歲的他義憤填膺,恨姨母搶了母親的姻緣,毀了母親的人生,又無處發泄,于是想到了供奉在祠堂的靈牌。
那個時候,祠堂的祭禮已經結束,空無一人,他爬上供桌,摔掉靈牌,卻沒想到大哥會突然跑來替亡母守祭。
大哥怒罵他不孝,他情急反駁,“她不是我母親!”
節鉞劍是怎么砍下來的,蕭南淮早就不記得了,只知道當時渾身是血,他一度以為自己要死了。
姨母……啊,不對,是母親,母親又來了。
母親哭著說:“阿淮,你得乖啊,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你不是蕭家的孩子,否則你的祖母父親哥哥弟弟妹妹,就不是你的了,他們會把你攆出去,你就沒有家了。”
他說:“那你呢?”
蕭南淮至今記得母親眼中的痛苦和悲傷。
她是他母親,卻不是他一個人的母親。
舅父被貶到滁州任長史,為了給兄長增加助益,外祖父將她嫁給舅父的上官。
那個時候,她已經和丈夫生了一個兒子,所以她每年回京待的時間才越來越少……
自那之后,他收斂性情,努力裝得乖巧懂事,裝著裝著,好像就變成真的了,習慣性的笑臉待人,盡可能讓所有人滿意。
他想要留在家里,他不想被攆出去,不想失去祖母父親哥哥弟弟妹妹。
他不想沒人要,不想沒有家!
而那個背負在心上的秘密,不知不覺間從一塊石頭,慢慢長成了一座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