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鬢染微霜的中年人快步上前,到了領路甲士面前,從兜里摸出了一塊成色極佳的玉佛陀,拱手送上。
甲士沒接,只是瞥了他一眼,一不發,依舊在前面帶路,這名中年人臉上卑微的笑意變得僵硬,內心愈發覺得不安。
一行人抵達了蟠龍宮內,在長殿之外便聽見了里面的鶯歌燕舞,聞到了一股浸人心脾的酒香,這股子要命的糜爛味讓眾人心頭稍微安定了些許,這么些年來,齊王幾乎都在蟠龍宮中酒池肉林,很少過問朝中事情,如果今日是來找他們問罪的話,此刻該不能還在飲酒賞舞。
持刀甲士領著他們來到了殿外,便立于一旁,示意眾人自己進去。
眾人面面相覷,略有些忐忑,最后排成了一條隊伍,來到了殿內,站在一群妖艷的舞女身后,對著殿上王褟棲臥的齊王下跪行禮。
“臣等,參見齊王!”
王褟上,喝得微醺的齊王眼睛睜開了一條縫,他輕輕拍了拍懷中美人的后背,女人便乖巧地起身,退讓到了一旁。
齊王見到因為打擾而停下的舞女與樂師們,揮了揮袖,笑道:
“莫停,諸位且把這段「金陵春」舞完。”
他話落,笙歌再起。
齊王起身,搖搖晃晃下了王褟,對著舞女背后的那群崔氏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上前來,而后又讓服侍的那些下人端來了刻著精美社稷雕紋的木幾,邀請他們坐下,一同飲酒賞舞。
木幾上盡是王宮內果園最鮮美的水果與糕點,起初崔氏那群人十分忐忑,不知道齊王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在這般祥和散漫的氛圍下也逐漸放松了下來,開始有說有笑,時不時拍拍齊王的馬屁,試探一下齊王的意圖。
直至這一曲「金陵春」舞罷,舞女與樂師向齊王行過禮,徐徐退出,他們走后,先前立于門外的甲士竟出現,將大殿的門關上。
明媚的陽光被如鍘刀一般的殿門斬斷,黑暗籠罩,殿內竟然不剩下一丁點兒光芒,伸手不見五指。
這場忽然降下的黑暗讓眾人才放松下來的心情忽然又如弓弦一般拉緊,他們盤坐于黑暗與死寂中,渾身都繃緊,不敢大口喘息,腦中蔓延的是與黑暗完全相反的空白。
眾人不知齊王到底賣的什么藥,只覺得脖子后面涼颼颼的,仿佛有人正拿著大刀立于他們身后,隨時都會斬下。
“王上……您這是……”
黑暗中,有人顫顫巍巍地問出一句。
齊王于黑暗中「噓」了一聲,而后緩緩而行,一步一步來到了眾人的中間,接著他似乎從身上取出了什么,嘩啦啦地散落一地,接著他掌心輕晃,一根火燭忽而自黑暗中燃亮,照出了中心狹小的一塊區域,照出了齊王那張模糊朦朧的面容。
接著,齊王當著眾人的面點燃了第二根蠟燭、第三根……一直到他點燃了第二十根蠟燭,才終于停下。
齊王自己持一根燭火,將剩下的火燭分給了在場的十九人,接著他坐于眾人中間,招呼他們圍著自己坐下。
“諸位,手里的火燭千萬拿好,這是你們的「命燭」……”
齊王說著,露出了一個神秘而瘆人的笑容,看得在場的十九人后背發涼。
“王上,臣等都是為齊國盡忠職守,絕無二心,王上若是有何吩咐,只顧交待便是,臣等便是赴湯蹈火,也定不辱命!”
見情況不對,立時便有人以最快的速度表明忠心,其余眾人即刻附和起來,聲音此起彼伏。
坐于眾人中心的齊王拿出了一張文卷,緩緩攤開,接著便說道:
“忠心不忠心,嘴上說了可不算……崔兆,你先來。”
被點名的那人即刻站立起來,弓腰持燭于眾人身后繞行,來到齊王的前方,而后雙手持燭,跪于地上,將火燭高高舉過頭頂,擲地有聲道:
“臣,聽令!”
齊王看了他一眼,平靜的聲音在黑暗中穿行,落地成泥,長成了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山岳:
“四年前的春末,你巡查涼州青亭縣時,看上了一名良家女子,想要納其做妾,那女子不肯,你便令人強搶,失手打死了她的父親,后來女子報官,你買通了當地的縣令,并承諾其好處,那名女子一家便因「污蔑要官」的重罪入獄,此后再無聲響。”
“可有此事”
齊王話音徐徐落下,崔兆雙目死死盯著地面,恐懼與震驚爬滿了他的面容,若不是他此刻低著頭,怕是已全讓齊王看見。
但他很快便調整了自己的心態,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抬頭神色堅毅地對著齊王道:
“王上,此事純屬外界風風語,切不可信啊!”
“臣為齊國做事十四年有余,一向以齊國國律規勸自身,不敢絲毫松懈,怎會干出欺壓良民之事”
齊王與他對視,那雙原本醉醺醺的雙目,不知何時竟完全褪去了酒氣,利得讓人頭皮發麻。
“這么快就忘了啊……你還真是貴人多忘事。”
“不過你忘了,她卻沒忘。”
崔兆一聽這話,身子猛地一僵。
齊王笑道:
“沒認出來”
“剛才那名在你面前一直跳舞,翻轉長袖的那位……”
在齊王的提醒下,崔兆漸漸回憶起來,腦海中早已經被他淡去的記憶開始重新翻滾,他的鬢間滲出了豆大汗珠,一滴一滴落下。
“王上……”
崔兆開口,咬著牙道:
“臣的確未曾做過此事!”
“還請王上明察!”
齊王點點頭。
“明察,必須明察。”
他對著黑暗揮了揮手,淡淡說道:
“都聽見了……拖下去,查清楚。”
崔兆渾身僵硬,其余人皆是看向了他的身后,黑暗中忽然吹來了一道陰風,熄了他手中燭火,接著便伸出了一只手,抓住崔兆的頭發,在他凄厲的慘叫和求饒聲中將他拽入了黑暗的深處,最終徹底與那片燭火照不亮的黑暗死寂融為一體。
感受著這份噪雜背后的寂靜,剩余的十八人后背已是冷汗淋漓,開始絞盡腦汁回想著自己曾經做過的那些「虧心事」。
“諸位莫急,今日時間充足,咱們挨個挨個來。”
齊王開口,接著便又點名一人:
“崔志恒。”
崔志恒瞳孔驟然縮緊,雖然心頭拔涼,卻還是只能硬著頭皮自眾人身后繞行于齊王眼前,跪伏于地。
他一不發,心中恐懼,此刻被煌煌天威一照,竟不知該說點什么。
齊王單手拿著火燭照在了文卷上,視線隨光影向下,徐徐道:
“也是四年前,仲夏時分,你負責征收祁城稅務的時候,有顧姓一家因為男人在行商途中離世,家中斷了收入,恰逢男人母親重病,女人花了家中存續,以至于沒有余錢賦稅,你便拿那女人的兒子作脅,逼女人去了青樓賣身,后來那女人的兒子因此被塾中欺辱,跳河自殺,女人也徹底成了瘋子,死于城外荒山……此事可真”
崔志恒渾身發冷。
這些小事……連他自己都快忘了,齊王為何會知道,而且還知道得這般詳盡
眼前這位年輕的王,不是一向花天酒地,不問朝政么
這到底……
見他遲遲不回話,齊王冷冷一笑。
“寡人記得齊國有明確律法,百姓若是當年無閑錢賦稅,可以順延至多三年,而且如今并非戰時,為了一點兒稅務,逼死一家老小,你們……就是這么為我齊國盡忠職守的”
ps:5000字請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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