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疼。我的意識在劇痛的海嘯里浮沉,每一次巨浪拍打都讓我窒息。耳邊嗡嗡作響,助產士的聲音像隔著厚厚的棉絮傳進來,又急又切:用力!沈念!跟著我!節奏!看到頭了!再用力!快!
汗,冰涼的汗,糊住了眼睛,頭發黏在我臉上,視線里一片混沌的光斑。身體的本能讓我拼死往下掙,每一次用力都像榨干了最后一絲魂魄。時間被拉得無限長,每一秒都像在滾燙的刀尖上煎熬。終于,一聲嘹亮的啼哭,像道閃電劈開了產房粘稠緊繃的空氣。
生了!是個漂亮的小姑娘!恭喜啊!助產士的聲音里帶著劫后余生的喜悅。
心里頭剛冒出一絲說不清是欣喜還是茫然的滋味,一股滾燙的、洶涌的熱流猛地從身下決堤而出!像山洪暴發,瞬間染透了身下冰冷的無菌布,刺目的紅。
不好!產后大出血!助產士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能刺穿耳膜。
心電監護儀瘋了似的尖叫起來!血壓的數值像斷了線的風箏,直往下栽!我的眼開始變得模糊。死亡的陰影,帶著鐵銹般的腥氣,無比清晰地籠罩下來。
快!雙通道!加壓輸血!叫主任!快!快!醫生急促的命令炸開在耳邊,卻像隔著一堵厚厚的毛玻璃墻,嗡嗡隆隆,聽不真切。
我感覺自己像塊破布,被翻動著,冰冷的器械碰觸著皮膚,但那點觸碰帶來的疼,早已被無邊的寒冷和虛脫淹沒了。意識,像風中最后一點燭火,忽明忽滅,隨時會徹底熄滅。
就在這意識模糊、身體瀕死,聽覺卻詭異地異常清晰的狀態下,我聽見產房門被哐當一聲猛地拉開。一個醫生焦急的聲音穿透混亂沖出去:家屬!產婦沈念產后大出血,非常危險!需要立刻簽字確認搶救方案!是優先……
醫生的話音未落,門外,一個我刻進骨頭縫里的、斬釘截鐵、甚至帶著一種瘋狂嘶吼的聲音,狠狠扎進我混沌的意識深處:
保兒子!醫生!保我兒子!一定要保我兒子平安!!
緊接著,是我婆婆王翠芬那尖利到劈了叉、充滿狂熱和理所當然的附和:
對對對!保孩子!保我大孫子!一定要保住我大孫子!
保兒子保孫子
那一瞬間,身體的劇痛,失血的冰冷,都被心口驟然炸開的、更深更絕望的寒意徹底吞噬、凍結。
李強,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親,在我一只腳已經踏進鬼門關、命懸一線的時刻,他毫不猶豫、斬釘截鐵地,選擇了放棄我。只為了那個剛剛呱呱墜地、他甚至還沒看清模樣的兒子!
原來,在他和他那個媽眼里,我沈念,從來就只是個生育的容器。一個用來裝他們李家香火的工具。容器的死活,無關緊要。工具的價值,在兒子落地的那一刻,就已經耗盡。
萬念俱灰。意識徹底沉入無邊黑暗之前,只剩下一個冰冷刺骨、帶著血腥味的念頭:李強,王翠芬,你們的心,好毒啊!
當我再次有知覺,是被濃烈的消毒水味和儀器單調的滴滴聲硬生生拽回來的。眼皮沉得像灌了鉛,我用盡力氣才掀開一條縫,刺眼的白光又逼得我趕緊閉上。身體像是被拆散了又胡亂拼湊起來,每一寸骨頭縫都在叫囂著疼,虛弱得連呼吸都覺得累。
念念!念念!我的閨女!你醒了老天爺啊!你可嚇死媽了!媽媽帶著濃重哭腔的聲音鉆進耳朵,一只粗糙卻異常溫暖的手緊緊攥住了我的手,攥得生疼。
我艱難地轉動眼珠,看到媽媽那張憔悴不堪、布滿淚痕的臉,還有旁邊紅著眼眶、嘴唇緊抿、強忍著悲痛的爸爸。
孩子,我的孩子……
在呢在呢!在新生兒科呢,醫生說嗆了點羊水,但沒事兒,是個俊俏的小丫頭!媽媽趕緊回答,眼淚又撲簌簌往下掉,念念啊,我可憐的閨女,你可遭了大罪了……
女兒平安。緊繃的神經似乎松了一絲絲,但隨即,產房外那兩聲保兒子、保孫子的嘶吼,如同魔音灌腦,瞬間沖垮了這點可憐的慶幸。
目光越過媽媽顫抖的肩膀,我看到了杵在床尾的李強和他媽王翠芬。
李強一見我睜眼,立刻撲到床邊,臉上迅速堆砌起悲痛和深情:念念!你終于醒了!老天保佑!你嚇死我了!你知道嗎,那么多血,我以為,我以為……他哽咽著,甚至還伸出手,想摸我的臉。
而王翠芬,我的好婆婆,她臉上掛著笑,但那笑容怎么看都像是硬擠出來的,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別扭和失望,嘴里念叨著:哎喲,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看著李強那虛假得令人作嘔的眼淚,聽著婆婆那勉強敷衍的話語,再回想起產房外那冰冷刺骨的保兒子宣,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般的惡心。我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猛地抽回了被李強握住的手,別開了臉,聲音虛弱得像游絲,卻帶著冰碴子般的抗拒:
別碰我。
病房里的空氣,瞬間凍成了冰。
2.
產后大出血、鬼門關走一遭……這些沉甸甸的詞兒,成了我整個月子的底色。身體像個被掏空的破麻袋,虛弱得連喘氣都費勁。可身體上的疼,再難熬,也比不上心里頭那片凍得梆硬的寒冰地獄。
李強和他媽王翠芬,在我出院踏進家門的那一刻,就麻溜兒地撕掉了在醫院里那層虛偽的溫情畫皮。
婆婆王翠芬:
重心歪到腳后跟:
心思全在孫女身上,但那股子不得已而為之的勁兒,瞎子都看得出來。喂奶時,她瞅著,冷不丁就冒一句:嘖,這奶水咋這么稀沒生兒子就是沒福氣,連奶都差勁!換尿布時,嫌我動作慢,催命似的:手腳麻利點!別凍著我孫女,唉,這要是個帶把兒的,奶奶伺候得心甘情愿!孩子但凡哼唧一聲,她就跟踩了電門似的跳起來,質問我是不是沒抱好、沒喂飽。
句句是刀,扎心窩子:
念念啊,媽不是怪你,可你瞧瞧,這次遭這么大罪,命都差點搭進去,結果呢就落下個丫頭片子。唉,你這身子骨算是糟蹋了,以后還咋給強子生兒子傳宗接代李家這香火……這話,她翻來覆去地說,像鈍刀子割肉。
甩手掌柜當得溜:
嘴上說是來伺候月子,實際上呢大部分時間要么抱著孩子當個擺設,要么叉著腰指揮我媽干這干那。燉的湯油膩得能糊住嗓子眼,美其名曰下奶,壓根不管我剛從鬼門關爬回來,需要的是清淡溫補。我說想喝口小米粥,她臉一拉,耷拉得老長:小米粥那玩意兒能有啥油水不下奶!餓著我孫女你擔待得起
丈夫李強:
冷得像塊凍透的石頭:
下班回來,象征性地往孩子那兒瞥一眼,扭頭就扎進書房,或者抱著手機戳個不停。對我身體的恢復漠不關心。傷口疼得鉆心,想讓他幫忙倒杯水,他眼皮都懶得抬:自己沒長手沒看我忙著呢!那語氣,跟打發個要飯的似的。
錢袋子捂得緊,還漏風:
有天他手機亮著放桌上,我無意瞥見銀行app界面,好幾筆大額轉賬,收款人名字陌生得很。問他,他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橫眉立目,不耐煩地吼:公司項目周轉!男人的事兒你女人少摻和!安心坐你的月子,帶好孩子就得了!眼神飄忽,語氣硬得能硌掉牙。
精神打壓,火上澆油:
偶爾被婆婆的話刺得難受,情緒低落,他不安慰也就罷了,反而陰陽怪氣地補刀:媽說得也是為你好,是實話。你這回確實把身子搞廢了。以后唉,再說吧。你現在這脾氣怎么跟炮仗似的一點小事就哭喪著臉,看著就煩心!那嫌棄的眼神,像看一堆垃圾。
·
而我懷里這個小小的、軟軟的女兒,這個僅僅因為性別就被她親生父親和奶奶嫌棄的生命,成了我在這片冰冷地獄里,唯一能抓住的、滾燙的暖意和支撐。看著她純凈無邪的睡顏,感受著她小小身體傳來的微弱卻真實的溫度,我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對自己咬牙嘶吼:沈念!你不能垮!為了女兒,你必須站起來!必須讓這些人,付出代價!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罪名就已經刻在了心上。產房外那句保兒子,像一把懸在我心尖上的寒冰利刃,讓我再也無法相信李強嘴里吐出的任何一個字。
我決定行動。第一步:把那產房外的致命瞬間,釘死在證據板上。
借著復查的機會,在媽媽陪著我去醫院時,我單獨找到了當時負責我的助產士劉姐。劉姐是個直腸子,心善,眼里容不得沙子。
我虛弱地靠在診療室的椅子上,臉色慘白,未開口,眼淚先斷了線似的往下砸:劉姐,那天,多虧了你們。要不是你們拼了命,我這條命就……我喉嚨哽住,說不下去。
劉姐趕緊拍著我的背:沈念,快別這么說!救你是我們的本分。那天真的是兇險,閻王爺都差點把你拽走了。
我抬起淚眼,里面盛滿了破碎的痛苦和孤注一擲的求證:劉姐,我迷迷糊糊的時候,好像聽見我丈夫和我婆婆在外面喊‘保兒子’我是不疼糊涂了,出現幻覺了還是他們真的……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絕望得讓人心碎。
劉姐的臉色唰地變了,憤怒和不忍在她臉上交織。她猶豫了一下,看看四周沒人,壓低了聲音,帶著心疼和憤慨:沈念,這事兒本來不該跟你說,怕你受不住。可你既然問到了,是真的!當時情況急得火燒眉毛,張醫生沖出去讓家屬簽字確認搶救順序,話還沒落地呢,你男人就吼著‘保兒子’,你婆婆也跟著嚎‘保孫子’。那嗓門兒,我們在里面聽得真真兒的!張醫生當時氣得臉都綠了,吼回去‘我們是問是否全力搶救產婦!’扭頭就沖回來指揮了。后來簽字的,是你親媽
盡管早有預感,但親耳從救命恩人的嘴里聽到這血淋淋的真相,心口還是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撕裂。眼淚洶涌而出,無聲無息。
劉姐看著我,滿眼都是痛惜:沈念,你,別往死胡同里鉆,身子要緊。這種人渣,一點都不值當!
劉姐,我用力抹掉眼淚,眼神卻像淬了火的鐵,您能幫我寫個證明嗎就寫您親耳聽見的,時間、地點、原話。或者,真到了那天,您能幫我站出來說句話嗎
data-fanqie-type=pay_tag>
劉姐盯著我的眼睛,沉默了幾秒鐘,最后重重嘆了口氣,一咬牙:行!我寫!那天的事兒,我們幾個當班的都記得!太他娘的氣人了!這種人渣,就該曝光!我豁出去了!她飛快地寫了一份情況說明,簽上自己的名字和工號。
這張輕飄飄的紙,此刻在我手里,卻重逾千斤。這是我反擊的第一塊基石!
第二步:收集日常凌遲的罪證。
我買了個偽裝成充電寶的錄音筆。只要李強或王翠芬在家,我就悄悄按下開關。
于是,那些冰冷惡毒的話語,被清晰地刻錄下來:
王翠芬一邊給孩子換尿布一邊嘟囔:小賠錢貨,哭起來沒完!要是個帶把兒的,奶奶把你供起來都行!唉,白瞎了我兒子那么好的種!
李強因為我奶水不足,冷嘲熱諷:連個奶都喂不好,你還能干點啥生個丫頭片子還這么嬌貴!
王翠芬對我媽頤指氣使:親家母,這湯清湯寡水的!念念不下奶,餓著你外孫女你擔得起啊多放油!
李強不耐煩地拒絕幫我拿止痛藥:自己沒長腿疼忍著點!哪個女人不生孩子就你金貴!別吵我睡覺!
同時,我借口給孩子辦醫保、保險,拿到了李強的身份證和戶口本復印件,還偷偷拍下了他手機里那幾筆可疑轉賬的截圖,留作后手。
第三步:順藤摸瓜,揪出那筆錢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