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拐進巷尾,骨頭煲店的砂鍋里正咕嘟冒泡,奶白的湯面上浮著層油花,老板娘用長柄勺舀起一塊筒骨,骨髓在骨腔里顫巍巍的:“要這塊不?燉了仨鐘頭,一吸就出來。”
溫羽凡點頭時,她又往鍋里撒了把蔥花,翠綠的碎末在湯里打著旋。
路過“白鹿炒粉店”時,玻璃柜里的粉干忽然勾住了他的目光。
透明的粉條在燈下泛著光,像極了甌江城夜市里阿婆炒的那口……
那位不知名的阿婆總在傍晚支起小攤,竹筲里的粉干晾得半干,鐵鍋燒得發紅,倒上菜籽油“滋啦”一響,蒜末煸出香味,粉干一倒進去,鐵鏟“哐哐”翻得飛快,醬油一淋,整鍋粉都亮了起來。
“老板,來兩份炒粉干。”溫羽凡站在雨棚下,傘沿的水珠順著邊緣往下滴,“一份加小米辣,多擱點豆芽;一份清炒,少放醬油。”
老板娘應著聲,往鐵鍋里倒了勺油,油星濺在鍋底,發出“刺啦”的爆響。
她從竹筲里抓出粉干,手腕一抖就落進鍋里,鐵鏟翻飛間,醬油的咸香混著蒜蓉的辣氣撲面而來。
打包袋漸漸鼓了起來,燒雞的油汁順著紙袋縫往下滲,洇出不規則的黃印子,混著骨頭煲的熱氣和炒粉的香氣,在雨里暈出暖暖的一團。
溫羽凡拎著沉甸甸的打包袋往回走,油紙表面已經洇開了好幾片油黃的印子,燒雞的鹵香混著骨頭煲的醇厚熱氣,順著指縫往鼻腔里鉆。
他把傘壓得更低,傘骨撞在肩頭發出輕響,心里盤算著金滿倉看到美食時的饞樣,腳步不由得加快了幾分。
積水在青石板上晃出細碎的光,倒映著他匆匆掠過的影子。
就在拐過街角的剎那,兩聲清脆的“叮——叮——”突然刺破雨幕,像兩根冰錐猛地扎進耳膜。
溫羽凡的腳步戛然而止,后頸的汗毛“唰”地全豎了起來。
這聲音他太熟悉了,是系統觸發時特有的提示音,在嘩嘩雨聲里顯得格外尖銳,仿佛空氣都被這聲響割出了細縫。
他下意識地繃緊脊背,內氣瞬間在丹田翻涌起來,順著經脈往四肢百骸竄去。
掌心的塑料袋被攥得發皺,“簌簌”的聲響里,鹵味的香氣似乎都染上了幾分緊張。
昏黃的路燈透過雨簾灑下來,在地面拖出長長的光帶。
對面巷口的陰影里,一把黑色長柄傘靜靜立著,傘沿垂落的水珠在燈光下劃出銀亮的弧線,像無數根晶瑩的絲線,將那方天地密密匝匝地纏了起來。
傘下站著一男一女。
男子身著玄色風衣,領口立著擋住半張臉,露出的眉眼鋒利如刀,劍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得像被精心雕琢過,下頜線繃成冷硬的弧度。
女子挨著他站著,淺青色的旗袍裙擺在風中微晃,左側鬢角一縷頭發系著鮮紅的繩結,隨著呼吸輕輕顫動,像只停在發間的火蝶。
兩人眉眼間有著八九分相似,卻一個冷冽如寒潭,一個靈動似流螢,周身縈繞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場,仿佛與這市井的煙火氣隔了層看不見的屏障。
溫羽凡緩緩傾斜傘面,視線越過雨絲落在兩人腳下。
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舒展開來,邊緣鋒利得像是剛出鞘的刀刃,正橫亙在他回旅館的路上。
“追兵?”喉結重重滾了滾,溫羽凡的指尖已經沁出細汗。
余光掃過兩人頭頂,淡藍色的系統對話框正懸浮在雨幕中,「武徒九階」四個白色小字清晰可見,像兩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心頭。
他暗自調整呼吸,內氣在掌心凝聚,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雖然對方修為遠不及自己,但在這陌生的雨夜里,任何異動都足以讓神經緊繃到極致。
畢竟,當第一只豺狼露出獠牙的時候,往往可能意味著有更多的尖牙利齒潛伏在周圍的黑暗之中。
就在他準備開口喝問的瞬間,對面傘下的兩人突然同時動了。
男子左手扶著傘柄,女子右手輕輕搭在傘骨上,動作整齊得如同鏡面倒映。
兩人腰身微彎,頷首的角度分毫不差,連衣袂被風吹起的弧度都一模一樣。
“!”溫羽凡愣住了,攥著塑料袋的手不由得松了半分。
這突如其來的行禮太過規整,反倒讓他蓄勢待發的內氣卡在了經脈里,不上不下地透著別扭。
他定了定神,往前邁了兩步。
雨水打在傘面上“噼啪”作響,襯得此刻的沉默格外清晰。
“你們是什么人?”他的聲音裹著雨氣,帶著不容置疑的銳利,目光像鷹隼般鎖定著對方。
男子率先抬起頭,路燈的光暈落在他瞳孔里,漾開一圈沉穩的黃。
“溫先生您好,”他的聲音隔著雨簾傳來,帶著點金屬般的質感,“我是羅青寒,她是舍妹羅青煙。”
“羅家?”溫羽凡眉峰微動,心里的戒備悄然松動了些許。
這個姓氏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記憶的閘門。
川中地面上,與岑家有著血海深仇的,除了他們這些亡命之徒,便只有羅家了。
他還記得那天在地下競技場,岑天鴻的玄鐵刀劈落時的寒光,記得羅家家主被斬成兩半的慘狀,記得沖天的火光里,那具被焚燒得面目全非的尸體……皮肉燒焦的氣味仿佛還縈繞在鼻尖,讓他的指腹微微發顫。
這樣的家族,斷不可能是岑家的爪牙。
雨還在下,傘沿的水珠串成了線,在三人之間織出一道透明的簾。
溫羽凡看著眼前這對氣質獨特的兄妹,緊繃的肩膀終于稍稍放松,只是掌心的內氣依舊沒有散去。
在這江湖里,任何時候都不能掉以輕心。
“你們認識我?”他握著傘柄的指節微微收緊,傘骨在掌心硌出淺痕。
雨珠順著傘沿連成細鏈,墜在他眼前晃成透明的簾,那雙藏在水汽后的眼睛瞇起半分,瞳孔里映著對面兩人的影子,警惕像未出鞘的刀,在眼底閃著冷光。
羅青煙輕輕頷首,鬢角那縷系著紅繩的碎發被風掀起,擦過光潔的顴骨。
她的聲音裹著雨絲的潤,卻比雨絲更堅定:“半年前地下格斗場那場對決,您與梁展鵬的拳掌交鋒,我兄妹恰好在場。”
“哦……”溫羽凡喉結滾了滾,傘柄在掌心轉了半圈。
地下格斗場的喧囂突然漫進腦海:
聚光燈的灼熱度、拳套撞在護具上的悶響、觀眾席炸開的嘶吼……
他甚至能想起梁展鵬那記奔雷手掃過耳畔時,空氣被撕裂的銳響。
他忽然意識到,原來自己在武道圈里,竟也留下了這樣清晰的印記。
他腳下微動,積水里的落葉被皮鞋碾得更碎,發出細弱的“咔嚓”聲:“這么說來,你們是特意找我的?深夜冒雨攔路,總不會是來討教拳法的吧?”
話音未落,羅青寒的左手與羅青煙的右手同時抬起。
兩雙修長的手在雨幕中劃出相同的弧度,食指與中指并攏,穩穩比出“二”字。
雨珠順著他們的指尖往下淌,連成細弱的銀線,連落下的速度都仿佛經過精確計算,透著一種近乎詭異的默契。
“有兩則消息稟告先生。”羅青寒的聲音穿過雨簾,帶著玄色風衣般的沉厚。他指尖輕彈,抖落的水珠在燈光下劃出銀線,“其一……”
“前兩天岑天鴻與朱雀黃隊長一戰,兩人在鐵軌旁激斗一天一夜。”羅青煙自然地接過話頭,眼神陡然變得銳利,像突然繃緊的弓弦,“聽說刀光與軍刀碰撞時,連鐵軌都擰成了麻花,整座山都在抖。”
“哦!”溫羽凡猛地往前跨了半步,皮鞋碾過積水里的梧桐葉,發出“咔嚓”脆響。
傘沿隨之傾斜,露出他緊繃的下頜線,眼底的警惕瞬間被急切沖散:“結果呢?誰贏了?”
黃隊長那柄刻著“朱雀”的軍刀,他至今記得在火車頂上閃過的金芒,那道光芒是否能壓住岑天鴻的冰焰刀?
羅青寒搖頭,玄色風衣的領口被風掀起,露出里面熨帖的白襯衫。
他的聲音比剛才低了半度:“勝負未分。”
“但岑家不久前發布公告,”羅青煙補充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傘骨上的云紋刺繡,“稱家主岑天鴻需閉關百日調息。”
溫羽凡的眼睛亮了起來,像被雨洗過的星子。
他忍不住咧開嘴,嘴角的弧度撞開積在唇上的雨珠:“這不明擺著嗎?黃隊長贏了!”
“未必。”羅青寒卻再度搖頭,眉頭擰成道冷硬的線,“黃隊長自那后便沒了蹤跡,連武道協會的人都聯系不上。”
羅青煙點頭,語氣里添了幾分凝重:“就像憑空融進了夜色里。”
“嗯……”溫羽凡的興奮像被雨澆了一半,慢慢沉了下去。
他低頭看著積水里自己模糊的影子,指尖摩挲著下巴上冒出的胡茬。
岑天鴻的冰焰斬、黃隊長軍刀上的朱雀紋,還有火車脫軌時的巨響,在腦子里攪成一團亂麻。
“其二。”羅青寒突然壓低聲音,風衣領口幾乎遮住半張臉。他的聲音裹著股寒意,讓周遭的雨氣都仿佛結了層薄冰,“岑天鴻閉關前,在暗網掛出了「青銅級懸賞」。”
羅青煙接話時,臉色比雨幕更沉:“懸賞目標——溫羽凡。取您首級者,賞金一千萬。”
“一千萬?”溫羽凡先是一怔,隨即低笑出聲,笑聲在雨里撞得七零八落。
他抬手撓了撓后腦勺,指尖沾著的雨水蹭在發間:“倒是沒想到我這顆腦袋這么值錢,說真的,我都想現在把自己捆了送過去了。”
他故意說得輕松,可攥著打包袋的手卻緊了緊,指腹掐進粗糙的紙里。
羅青寒的指尖輕叩傘骨,“噠噠”聲在雨聲里敲出節奏,每一下都像砸在繃緊的神經上。
“懸賞是一小時前剛掛出的,”他盯著溫羽凡的眼睛,認真得近乎嚴肅,“暗網信息流轉需要時間,短時間內應當不會有獵手找上門。”
“但先生往后需萬分小心。”羅青煙望著他,眼神里的關切像雨霧里的光,明明滅滅卻很執著,“暗網的獵手們鼻子比狼還靈,尤其是聞到錢味的時候。”她抬手攏了攏被風吹亂的紅繩,紅得像滴在雨里的血,“青銅級懸賞雖不算頂級,但一千萬,足夠讓不少人紅了眼。”
溫羽凡收起玩笑的神色,傘柄在掌心轉了個圈。
他望著眼前這對突然出現的兄妹,雨珠順著眉骨往下淌,滑進衣領時激得他打了個寒噤:“說起來,你們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這縣城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總不能真是碰巧撞見?”
他的目光掃過羅青寒風衣下隱約露出的劍柄,又落回羅青煙那雙看似纖細卻藏著力道的手——這兩人的氣息太穩了,穩得不像偶然路過的看客。
“這片街區有羅家的產業。”羅青寒坦然迎上他的目光,玄色風衣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腰間掛著的玉佩,“我兄妹是來處理產業交接的,羅家不日將徹底撤出川中。至于遇見先生,確是巧合——方才在巷口看見您買鹵味的背影,我們兄妹倆也有些詫異。”
“您放心,我們不是為懸賞來的。”羅青煙往前半步,紅繩在雨里晃成跳動的火苗,“您與岑家的恩怨,羅家感同身受。既是共同的敵人,這點提醒,便是該做的。”她的眼神直視著溫羽凡,坦誠得像雨后的天空,連一絲云影都藏不住。
溫羽凡望著兩人被雨打濕的肩頭,玄色與淺青在雨幕里撞出奇異的和諧。
他緩緩松開緊攥的傘柄,指節泛白的地方慢慢恢復血色。
雨聲似乎柔和了些,不再像剛才那般尖銳地往耳朵里鉆。
“我知道了。”他點了點頭,傘沿重新抬到原位,遮住半張臉,“多謝二位特意告知。”
羅家兄妹聽到這聲謝,一齊微微低頭表示回禮。
羅青寒抬眼時,路燈的光暈恰好落在瞳孔里,映出幾分鄭重:“若先生不嫌棄,”他的聲音隔著雨幕傳來,帶著種恰到好處的懇切,像是怕驚擾了這雨夜的靜謐,“可隨我兄妹前往龍門洞。家師在洞中清修多年,那地方雖偏,卻能給先生尋個安穩落腳處。”
羅青煙站在一旁,淺青色旗袍的裙擺被雨氣洇得發深。
她唇角彎起的弧度剛好,眼角的細紋里盛著雨光,像落了星子。
“龍門洞看著不大,”她指尖輕輕劃過傘面上的云紋刺繡,絲線在雨里泛著暗啞的光,“卻是正經的道家傳承地。山門外那道‘鎖塵陣’,尋常人站在百米外就暈頭轉向,更別說闖進去了。”她頓了頓,指尖停在云紋的拐點,“家師常說,‘邪不勝正’是天道。先生若肯去,至少能把身后那些追來的刀光劍影,擋在山門之外。”
溫羽凡握著傘的指節泛白,傘沿垂落的雨珠串成細鏈,在他眼前晃成一道透明的簾。
金滿倉趴在他背上的模樣突然撞進腦子里——傷腿的夾板硌得他后背發疼,額角的冷汗順著下巴滴在他頸窩,那點滾燙的濕意,此刻仿佛還沾在衣領上。
還有霞姐,她把趙大爺寫的藥方折成方方正正的小塊,塞進帆布包最深的夾層,指尖捏著油紙邊角反復摩挲,像是在揣著塊怕化了的糖。
這些畫面在他眼前轉著,像老式放映機里的膠片。
去龍門洞?
聽起來確實是個好地方,能躲開岑天鴻的追殺,能讓金滿倉安安穩穩換藥,能讓霞姐不用再攥著僅有的硬幣盤算下一頓飯。
可……
那清修之地的老道,那守陣的弟子,他們招誰惹誰了?
自己帶著一身血腥氣闖進去,跟把岑家的刀架在他們脖子上有什么區別?
再說這羅家兄妹。
初次見面時,他們行禮的模樣規整得像復刻的,眼神里的懇切也不像假的。
可江湖這潭水,誰能看透底?
這年頭,真心值多少錢?
一千萬的懸賞懸在頭頂,誰敢保證眼前這對氣質干凈的兄妹,不是另一種形式的“獵手”?
一步踏錯,可不是他一個人掉進去,是金滿倉和霞姐也得跟著摔進來。
“不了。”溫羽凡深吸一口氣,雨水順著傘骨滑下來,滴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頜上,冰涼的觸感讓他眼神更堅定了些,“多謝兩位好意。”
他的下頜線繃得很緊,雨水順著棱角往下滑,滴在領口:“我這人命賤,走哪兒都帶麻煩,就不連累龍門洞的清凈了。他日若真能擺脫這些是非,我一定登門拜訪。”
羅青寒的眉峰幾不可察地蹙了下,隨即松開。
他抬手把被風吹亂的風衣領口系好,動作從容得像只是在整理衣襟。
“好。”聲音里聽不出太多情緒,卻像有片羽毛輕輕掃過心尖,帶著點說不清的遺憾,“既然如此,我們也不強求。江湖路遠,日后若有緣分,總會再碰面。”
羅青煙的指尖從傘骨上挪開,紅繩系著的碎發垂在頰邊,遮住了眼底一閃而過的失落。
她輕輕點頭,聲音比雨絲還輕:“后會有期。”
話音落,兩人同時轉身。
雨靴踩在積水里,發出“啪、啪”的聲響,節奏穩得像鐘擺。
玄色與淺青的身影并排走著,風衣和旗袍的下擺被風吹起相同的弧度,漸漸融進巷口的薄霧里。
雨幕越來越濃,把他們的背影暈成兩團模糊的墨,最后連那點墨色也淡了,只剩風卷著雨絲,在原地打著旋。
雨突然下得急了,豆大的雨點砸在傘面上,發出“噼里啪啦”的響,像有人在耳邊敲著小鼓。
溫羽凡卻覺得掌心發燙,那熱度從骨頭縫里鉆出來,燙得他指尖發顫。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那一千萬的懸賞就像柄淬了冰的刀,懸在頭頂,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掉下來。
可他現在滿腦子都是旅館里的情景:
金滿倉肯定正趴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念叨醬牛肉;
霞姐大概在翻帆布包,小心翼翼地把趙大爺給的膏藥挪到干燥的地方。
那只裝著燒雞和骨頭煲的袋子還在手里,油紙被熱氣浸得發潮,鹵香混著骨湯的醇厚氣,順著指縫往鼻子里鉆。
這才是他該回的地方。
至于羅家兄妹,就像剛才掠過夜空的流星。
他們帶著兩個消息來,像投進雨里的石子,濺起些漣漪,又很快被更大的雨勢蓋了過去。
或許以后再也見不到了,或許某天會在某個街角重逢。
但至少此刻,他們曾站在同一片雨幕里,望著同一個方向的黑暗,那短暫的并肩,已經足夠在這亂糟糟的江湖里,留下點值得回味的東西。
溫羽凡緊了緊手里的打包袋,轉身往旅館的方向走。
傘柄被掌心的汗浸得發滑,他卻走得很穩,每一步都踩在積水里,濺起的水花打在褲腳,涼絲絲的,卻讓他心里格外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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